城市的另类风景

城市的另类风景

　　戴逢红，县财政局干部，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和社科研究。在《中华散文》、《江西日报》、《光华日报》、《东莞文艺》、《青年文学》、《大江周刊》等发表小说、散文数十篇，有散文入集《每一朵雪都是奔跑的疼痛》；在《江西法学》、《江西团校学报》、《财政与监督》、《江西财税与会计》、《灵山海会》等发表社科作品若干篇，并有作品入选《国有资产营运监督理论与实践探讨》和《中国当代思想经典》。2006年被中国社科院聘为特约研究员。



　　女儿要学舞蹈，试了几家培训班，最后定下的竟是“小天鹅”。我知道“小天鹅”是开办最早、师资力量最强、训练最系统正规的，但这里原是电池厂，房屋低矮错杂，墨迹斑驳陆离，练功厅是以前的生产车间，三面没有门窗，终年不见阳光，不仅阴暗潮湿，而且整日一股霉味……这些还不是我不放心的主要原因，主要的是它门口还有一所公厕。

　　这里是老城区的中心，正正方方的广场在西南凹进一个角，形成一个南北长约二十米、东西宽约十米的地场。小场西面是商业局宿舍与超市的大门，两者在小场约莫各占一半，沿西面向南有一条小巷，两米见宽，名字古怪，叫铁炉巷，连通广场和步行街；东面就是公厕，门口与超市相对，与电池厂大门垂直相交，距离不过十米。“小天鹅”安置在这里，给人不仅不洁、而且不雅的印象，但拗不过女儿，我也只好爱屋及乌。

　　“喇叭花！”女儿高叫着，惊喜而兴奋。我闻声抬头，女儿在公厕的台阶下雀跃着、欢呼着，盯着一朵小小的、粉白的牵牛花。因门口空地逼仄，公厕台阶又高，只好顺墙由北向南垒了一步楼梯。楼梯一共8级，高一点二米，宽八十公分，顶部留一平台与公厕门相接，平台与楼梯外侧均安有铁扶手，锈迹斑驳中散落着几点绿色漆痕，黯然而顽强地昭示着它昔日的容颜。平台之上与下，沿扶手和墙脚，摆满了泡沫塑料盒、旧搪瓷脸盆、破烂花盆等，里面的各式花草，却异样的生机盎然、葱葱郁郁。令女儿忘情的就是这盆盆钵钵中盛开的一朵。

　　因女儿不听吆喝，我无奈只得近前，奇怪的是没有臆断中的秽味，反倒是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大且虚胖，正在不厌其烦地为几个“小把戏”介绍着五星花、夜来香、三角梅、君子菊、石莲、剑兰等花草名称，不时强调“只能看，不准摸哟”，既慈善又热情。我上下睃视一遍，发现这小小的天地竟大有文章：这方寸之地，盆呀钵呀只能按7字排列，但里面的花草却是既有茎本又有藤本，既有冬绿又有春花，既有夏郁也有秋发，而且从地面到扶手再到屋檐，细心的主人竖用铁丝横用玻璃绳编成了一部网，使藤本植物能横竖左右自由攀爬延伸，每到盛夏季节都在公厕门口、在这灰色世界的城市中心树起一面生活的绿色屏障，既阴凉了自己也愉悦了他人，而且在这绿屏下间杂的诸多花草也得以生长得更加茂盛茁壮、花开不断，引诱得我女儿上了车都不住回头、留恋不舍。

　　因了女儿的原由，我与厕“主人”成了点头之交，偶有闲暇还会相互搭讪几句。渐渐的我知道他姓车。接送女儿或平时经过时，不论早晚，总能见到老车要么呆坐在门首，透过绿色屏风的叶缝，望着对面的万福超市，或是从公厕与超市之间穿过的生活男女；要么坐在门内一张桌面乌黑、正面和左侧（右侧靠墙）装裱得绚丽灿烂的老式办公桌后，庄重地收下五毛钱，递给如厕者一叠手纸，或是收下大面额钞票，找过零后，再递过去一叠手纸；要么是坐在桌前或是花草旁，手捧厚厚一本书孜孜有味地阅读。当然也有变化，比如炎夏手里多了一把周边卷了蓝色布条的蒲扇，冬天则多半捧着一只闪着古铜色光泽的篾制火炉，但脸上一如既往地堆积着慈祥，舒展着微笑，淡然而满足，仿佛禅定的高僧。

　　“人到无求品自高啊！”我就曾对妻感慨。以我的生活经验与阅历，那些弄花薅草者，不是生活优越就是兴趣高雅，最不济也是工作轻闲度日从容或身心愉悦无所忧虑之辈，和我等奔波柴米计较得失之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有过疑惑，一个守厕者，哪来的家财万贯？莫非，他是公厕的承包人？我脑海马上涌现出各式各样牛皮哄哄的包工头形象，但这与老车整洁儒雅的气度又不符；或许老车虽然日进斗金，又才学修养俱深，因而有了这份把玩虫草吟赏烟霞的意兴？然而不管哪种情况，能把一所公厕整理得风生水起、薅弄得花繁叶茂的，怎么着也是高人一个，值得我辈愧叹和钦羡。

　　可惜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揣测与臆度。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我的美丽愿景击打得粉碎无遗，把我的苍白无知冲刷得透明雪亮……

　　那是一个有点幽默又有点诗意的场景，特别是现在回想起来：外面是瓢泼大雨，电池厂和对面超市门口挤满了躲雨的人。我，一个不是洁癖、而又有点忌讳公厕污秽者，却在公厕里与老车促膝而坐、侃侃而谈。正是这次，我知道了老车56岁，8年前夫妻双双从供销社下岗。现住余家巷，40余平米，月租32元。有一双龙凤胎儿女，儿子在长沙读大三，女儿中专刚毕业，正在广东试工。老车下岗后也自谋过生路，但刚起步就得了脑溢血，右半身偏瘫，虽经治疗有所好转，仍常麻木不能干重活，那几年全靠亲友的帮助和微薄的工龄买断费艰难度日。这个“一所之长”，还是鉴于老车的实际困难，经社区与环卫所几经磋商，才在大前年当上的。公厕早上6点开门，晚上11点关门。老车工作“强度不大但时间挺长”，一般只在妻子来换老车回家吃饭时才能休息一下，若碰上一周两次的大清厕（需妻子帮忙）或妻子病发，老车则只有在此用餐且无法休息了，“这都没什么，只是冬天太冷，北风穿堂而过，上面又全是气窗，那个冷，难受。”老车娓娓而谈，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而我却盯着骤雨中叶片翻飞的花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现实，总不是风花雪月般浪漫；生活，总有下里巴人的烦恼。

　　“除了每月上缴环卫所200元管理费，再刨去水、电、维修费和手纸钱，每年都有万把元收入哩。”老车平静地告诉我，满脸灿烂的笑容。末了又补充道：“这比以前可好多了。”看得出，老车很珍惜这份工作，也很满足这份工作，而且是全身心地投入在这份工作上，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有了这所草木茂盛、花香扑鼻的公厕，才让一所公厕，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处景致！
自此我再也没有反对过女儿到公厕门口去看花，逢有新品开放，甚至还带领女儿前去观赏。每有闲暇都会与老车扯上几句或上去小坐片刻。

　　我还把老车和老车公厕的故事讲给了有洁癖的妻听，想不到妻竟一反常态欣然前往，率领一班姐妹将老车花草葳蕤的WC里外观瞻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