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的割裂

地理的割裂

○樊健军

    5月28日，出发去贵州赤水，以为自己会在6月4日返回北京。6月2日，我却从重庆转武汉，折回了去北京之前的出发地——赣西北的小城修水。这一转折，并非有什么外在的客观的原因，完全是自己内心的波澜所致。有朋友笑话我终于败逃了。败逃，只有我才能揣透它丰富的内蕴。我没有遵循既定的路线，对自己的内心有了一次很显然的误判。

    6月1日晚，独卧在一家名叫恺瑞的酒店，内心突然泛起了某种巨大的不安。酒店濒临长江，重庆的夜景比其他城市多了几分别样的显赫，却没能激起我多少兴奋。我在窗口站了不到两分钟，就拉上了窗帘。就在这一刻，那种隐隐的不安从潜伏的深处窜了出来，将我攫住了。我没有深究不安突袭的原因，绝对不是羁旅怀乡如此简单。我想我得回去一趟。犹豫再三，在参观渣滓洞和白公馆后，同行者回磁器口午餐，我悄然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酒店。是个女司机，得知我从北京来，一个劲地打听北京的事儿。她想带儿子暑期去北京玩。我一一回答了她，并反问重庆的景境，她却是一概不知，只关心哪儿堵车，车跑得畅就能多挣钱。

    这是6月2日的中午。我收拾了行李，另招了的士去重庆北站。由于时间仓促，我只能选择D354动车，从重庆北站到武汉汉口火车站，傍晚六点发车，能让我最快抵达武汉，离那座小城从时空上接近一些。另天凌晨三点四十分，动车就到站了，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虽是六月，这样的夜晚凉意有些侵人。没几个下车的人，所以走得孤单而幽暗。我必须到武昌那边去，恰好赶上了凌晨四点的十路公交，终点在武昌火车站。公交车内只有三四个与我同上车的人，无声地坐着，脸色都有些模糊的诡秘。我转脸窗外，武汉的灯火并不辉煌，并没有见到吸引我眼球的街景，也许我极度地困倦了。后来看到街边的一块宣传牌，落款单位“武汉市纪委、监察局”。我在纪检部门工作过八年，对类似的宣传标语并不陌生。我由此想到了车延高，想到了鲁迅文学奖，想到了方方、池莉，想到了方方的《风景》和《琴断口》，想到了池莉的《生活秀》，想到了琴断口和吉庆街，想到了一个卖鸭脖子的叫来双扬的女人。这些与文学有关的名字和名词，在异乡，在夜凉袭身的晚上，他们让我对这个城市有了一种亲近，让我对自己突然的返乡找到了一种温暖的解释。

    6月3日清晨五点时分，我终于在武昌的航海车站对面，一处邋遢的小楼找到了修水在武汉的快轿办事处。又是长达四个多小时的等待，才上了车，抵达修水已是下午二点。接连一个星期的辗转，有了暂时的终止。

    正是江南烟雨朦胧时，回首旅程，我的心境也飘起了朦胧烟雨。坐在久违的书房，燃一支烟，我的思绪跟着烟雾恍恍惚惚了。从北京到贵州，到重庆，到武汉，到赣西北的小城，我在列车上，列车在奔跑，无数个我行走在路上。从2月28日开始，我在北京的文学馆路一个叫鲁迅文学院的院子进出，出去混入嘈杂的市声，进入静坐独自的斗室。在贵州赤水，我坐在丙安红军渡口沉思，让同行者用相机替我记录了一个瞬间。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身边始终站着一个人影，他无声无息盯着我。在赤水，我在茂密的竹林中穿行，让烟雨湿了一身衣衫。在重庆武隆，我在天坑底部漫步，天桥在我的头顶，树在我的头顶，翅膀在树上飞翔。在龙水峡地缝，我就像流水一样曲折潜行。我聆听水声，水倾听我的脚步。我在渣滓洞，在那些让时间锈蚀了的刑具前。我不敢相信那些冰冷的家伙都是深入肉体的，都是拷打灵魂的。这都是我，鲁院的我，竹林的我，天坑底部的我，地缝中的我，他们都是存在的，我回头张望，在同一个时间，他们存在于无数个地方。我走了，只保留了现在的我，或者只携带了现在的我。那些“我”被我扔下了，将他们丢弃在任何走过的地方。有一刻，我很恐惧，我回不去了。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心理上，我都回不去了。既回不到走过的地方，也返回不了出发的地方。对于异乡，或者故乡，我们都无法回去。我的一部分留下了，我的一部分被诱惑了，我的一部分走失了，我的一部分散佚了。我成了谁，谁成了我。我是个让地理割裂的人，割裂成无数个我，那一个个“我”都是单独的，独立的，他们走不到一块儿。他们在另一个“我”的眼里，若有若无，存在又不真切。我在追逐着我，我在分裂着我。我让黑暗吞没，又让光明释放。我无可挽回。

    现在，我回到出发的小城，静处一室。我打开电脑，记录这些文字。也许我完成了一次旅途，或者一次致命的转身。没人告诉我答案。我的那些“我”都是一个个沉默寡言的薄情者。他们不说话，不爱我，也不恨我。我在天坑底部叫喊，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完全能够吞没我。我倚靠一根竹子站立，我是孤独的，没人拥抱我。我在重庆到武汉的动车上，列车在奔跑，在幽暗的隧道中穿行。手机没了信号，我联系不到那些“我”了。他们在何方，我不知道。我在何方，他们也可能不知道。我没有了来路，也没有了去路。我被他们彻底放逐了。我和他们之间不止间隔着永恒的地理。

（作者单位：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