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红颜

指尖上的红颜
○樊健军

　　这是一座活了快六百岁的宅院——故宫。在它的院子里偶然看到了两根手指，我以为它们就是两根手指，黄金做的，除了手指，想象不出它们会是别的什么。这是我的狭隘，也有可能是我的误读。如果我早生三百年，或者五百年，我不可能见到它们。五百年前我的想象会局仄于茶桑农事，受稼穑所累，不会想象到它们。至少它们是同手指有关的。我猜想。

　　它们站立在那儿，指尖朝上，身体是颀长有着匀称的纤细。有一根笔挺的，像是个亭亭玉立的女人；另一根有着轻浅的弧度，这弧里藏着女人的妩媚，藏着女人的风姿绰约。它们是金丝织就的，金丝同金丝挽在一起，手牵着手。它们是黄金的碎片，微粒，凝聚成两根手指。后来了解到它们是鎏金的，可我更愿意相信她们是黄金的身体，不只徒有黄金的外表，连她们的骨头也都是黄金的。我隔着玻璃瞅着它们，它们通体都是花纹，棱形的，无数棱形的组合。有飞翔的蝙蝠，寿字的图案。蝙蝠上嵌着红宝石，寿字上镶着珍珠，它们给黄金的光芒增添了一抹艳丽。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同两根手指隔了无数的朝代和空间。它们在我的视线外窈窕，诱惑着我，让我去触摸它们。它们是谁的指头，有着这种纤指的女人会是怎样的女人，我顺着指头往身体猜想。她的掌心，她的手腕，她的胳膊，到她的肩膀，她的眉眼。我幻想她每一个优美的手势，幻想她的每一种姿态，我聆听她的笑，她的声音，我努力想抵达她的某一种具体的形象，注目她的生动。我是徒劳的，我无法再现她的形象，更无法抵达她存在的那个年代。我对她的注视已经无关紧要。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误读了它们，那不是两根手指，而是两根指甲套。它们有个拗口的名字，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指甲套。它有九厘米的长度，是女人的，而且应该是个身材颀长的女人的。它们只是主人众多首饰中的一种，在这个浩大的院落，我见到了更多的首饰，有镯子、手串、簪、钗，还有镶珠翠钿、钿花、步摇、耳挖簪、扁方、流苏。它们的精美让我无法描述。钿，是一种帽子。一个钿子，往往耗费几百粒珍珠，几百块宝石，镶嵌出吉祥的图案，如牡丹—富贵，桃实—祝寿，石榴—多子，蝙蝠—福，喜鹊—喜庆，鱼—富足有余等等。扁方的制作更为精细了，如金缧丝加点翠、银镶嵌宝石、金錾花、玉雕刻多种多样。在扁方仅一寸宽的狭面上，能制作出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瓜果文字等维妙维肖的图案。一只简单的发簪，用黄金镶了宝石珍珠，在簪头錾雕出松鼠和树枝的造型。

　　这些都是女人的，包括指甲套，还有更多我尚未知的，都同属于女人，属于在这个古老院落存在过的女人。她们会是怎样精致的一群女人呢。她们的形象在后世只是一缕风，一阵雨，风走了，雨过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无法听从内心的安排，将实实在在的指甲套同一个想象的群体扭结在一块。这个院子曾是24位皇帝理政和生活的场所，他们的三宫六院该是何等庞大的队伍。我试着将它们同一个真实的名字发生联想，一个在院子里繁华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慈禧。这只是她众多名字中的一个，兰贵人，西太后，那拉太后，老佛爷。这些都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一个女人一旦进入了这个院子，无论多么荣耀尊贵，她的名字都不是她个人的称呼。在熟知的历史中，慈禧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垂帘听政，成为晚清同治、光绪两朝的最高决策者，统治清王朝近半个世纪。在人们的心目中，慈禧已成为一个昏庸、腐朽、专横、残暴的妖后。很难想象，精美的首饰，镯子、手串、步摇、流苏，妆扮的是怎样一个女人。身为女人谁不爱美，慈禧也不例外，在她的许多画像、照片中，都能见到她发髻高耸，头戴大朵头花的形象。她一边指点江山，一边深怀爱美之心，成了一个矛盾体。她残忍而又宽厚，革新而又守旧，她是成功的，也是失败的，在一个男人统治的世界，她夺得了本应由男人把握的最高权力。她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让无数的男人匍匐在她脚下，却无法得到一个普通女人所能得到的男欢女爱，也无法获取一个正常女性儿孙绕膝的幸福。慈禧死后十九年，她的“万年吉地”被军阀孙殿英炸开，不但尸骨尽遭暴露、羞辱，陪葬的奇珍异宝也被洗劫一空。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老佛爷”，只留下孤独的荒冢任后人评说。

　　嫁入这个院落的女人，被分为若干等级居住在不同的宫殿里。明代有十二等。清代康熙年间，后妃定为八等，即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以下另有贵人、常在、答应三级，人无定数。这就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想到了这院子里的另一个女人，珍妃。她乖巧伶俐，能双手写字，喜欢绘画，唱歌，喜欢穿上护卫官袍扮作美少年逗她的男人一笑。据说，她是第一个将摄影术引入宫中的人，总是拉着光绪皇帝让太监拍照。光绪皇帝一后二妃，珍妃的专宠终于激怒了慈禧太后，她以生活奢侈为由处罚了珍妃，珍妃在院子的印迹只剩下一口枯井。这遗留后世的数以万计的首饰中，不知哪一件还存在着她的体温。外在的华美无力充实内心的哀伤，对一个宫廷女人来说，她踏进院子的第一步就是孤独的开始，必然承受叵测的命运。江山是一只手掌，男人是掌心，她们只是其中的一根指头。她们是群居于指尖上的红颜，她们让江山舍弃了，谁也没能成为江山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