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政文1月3日消息,28岁的陈某某是一个茶商的儿子,现在也在做茶叶生意。子承父业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他很少出门,出远门还要向当地司法所报告。
上个月初,记者奔赴福建安溪——这个因电信诈骗“家喻户晓”的地方,来到陈某某的家里。陈某某说,他初中没毕业就外出务工了,一直没怎么赚到钱,2012年听一个在广东的朋友说只要每天按照要求打电话就可以赚钱。
“没干10多天,警察在一天晚上破门而入。”回忆当时的情形,陈某某脸上还布满了怯意。后来他被依法判处3年有期徒刑、3年缓刑,被安排回家乡进行社区矫正。“当时赚的钱全被没收了,还要倒贴赔偿罚款,真是划不来。”
“还有5天就刑满了,再也不敢了!”陈某某送记者走出家门,街上挂满了打击电信诈骗的标语,他的妈妈一直在后院捯饬茶叶没有露面。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福建安溪,自古以茶闻名,可是去年8月以来,电信诈骗成为这里的新标签。“一香一臭,臭气熏天,比香的影响还大。现在一听说是安溪的,都不敢随便和我们做生意了。”当地人都这样说。
“徐玉玉案发生后,舆论铺天盖地,全安溪人都挨了骂,也都被骂醒了。”2016年12月6日,安溪县委书记高向荣见到记者就开门见山:“安溪人口120余万,近年来真正从事电信诈骗的有3000多人,可就是这么一小撮人,把我们的名声搞臭了。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之所以这样,要怪对岸那些人。”高向荣所指的是台湾。“一开始就是那边搞诈骗,然后又带着安溪亲戚搞,后来安溪人自立门户自己搞,越搞越大……”
长坑乡曾是安溪境内电信诈骗的主要活跃区域,从县城出发需要一个小时车程。一路上除了山还是山,到达目的地,俨然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三层小楼比比皆是,商铺店面鳞次栉比,孩子们三五成群,欢声笑语……
“我们这里人口多,将近10万人,但经济发展空间有限,四面环山,还是沙土地质,种植庄稼都难,一些人不得不走出去,这才沾染了电信诈骗。”安溪县长坑乡党委书记陈鲜明坦诚,“不过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我们注重因地制宜,扬长避短,着力打造农村特色经济,比如南斗村的石材板料、西溪村的麦芽糖、玉美村的陶瓷烧制……最近这两年,我们又推广种植淮山,一个农户一年也能赚到10多万元。”
“‘一村一品’是一大特色,可是只要提及我们,人们首先想到的还是电信诈骗。‘长坑乡’还被人作了另一种解释——长期坑人之乡。”陈鲜明说,“这些年我经办的文件中,最多的就是涉及电信诈骗,其次是计生服务,第三才是经济建设、民生工程。”
长坑乡如此,实际上整个安溪都因电信诈骗背上了思想负担和舆论压力。记者了解到,安溪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自古以农业为主,曾经是个贫困县。伴随着改革开放、产业发展和近年来的转型升级,一跃成为全国百强县。2016年经济运行平稳较快增长,预计全年实现GDP457.95亿元,增长8%。“有网友评论说,安溪的经济神话是靠电信诈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我们有铁观音,有藤铁工艺,有光伏产业……单凭一些人搞电信诈骗,能给经济带来什么气候。”高向荣说。
“我们也是受害者。”高向荣还以自己的经历为例,“今年上半年,县里好多人接到以我的名义发送的短信,影响很不好。后来经公安机关追查,是广西宾阳一个犯罪团伙干的。如果说以前我们对电信诈骗还有所隐晦,现在全安溪人都是咬牙切齿的恨,真的在打一场人民战争。”
一场历时13年的较量
2016年12月7日,天蒙蒙亮,临近记者所住宾馆的马路就开始热闹起来,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超市也陆续开门营业了。“现在好多了,政府打击这么严,宣传单也接到不少,谁还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家经营当地特色小吃的陈姓老板好不容易张开了口,“最疯狂的时候其实是2003、2004年……”
对于陈姓老板的说法,记者后来在多方面得到了印证。其中,2004年《瞭望周刊》曾有报道:安溪是我国手机短信诈骗的“大本营”,设在魁斗镇的移动电话通信基站曾经是“全亚洲最繁忙的基站”,在短信诈骗高峰期间,安溪境内一天发出的手机短信达上百万条之多。
这天早上,安溪县的几家政法单位负责人集聚一起,座谈交流。已在法院工作10多年的安溪县法院副院长陈泽龙列举了几条安溪诈骗的特点:数额小,10多年来涉案金额超过5万的案件不多;年龄小,很多是80后、90后,文化程度低,经济条件一般,看着旁边人“一天比一天阔气”易受刺激;很零散,犯罪团伙大多只有两三个人,极个别具有家庭纽带关系,没有整村犯罪的情况;专业化,手段在不断翻新,骗子会主动找上门,通过各种名义诈骗你……
针对犯罪多发高发,安溪县已经连续13年开展专项整治,早在2004年公安局就掀起了打击整治的高潮,当时是采取挨家挨户上门排查的方式。2007年进一步加大整治力度,发起猎狐行动,甚至在县委县政府的部署下,对不法分子采取拆房子的惩治方式……即便如此,违法犯罪依然在较量、在挣扎。据安溪县公安局局长杜双路介绍,一些人知道家里待不下去了,就把犯罪活动场所转移到山里,在基站附近搭建简易帐篷,导致发现难、抓捕难。公安机关为此有针对性加强技侦力度,让每个派出所能做到对辖区内基站心中有数、作案地点迅速定位。随着本地作案空间越来越小,一些人又开始跑到外地作案……
为进一步提升打击犯罪的能力和水平,安溪县反诈骗中心于2016年4月成立。受理处置室、通信防控室、重点人员管控室……记者看到,“合成作战 打防并举”八个大字悬挂在中心门口的显著位置。“打击电信诈骗的一大难点是取证难,以前为了锁定一个犯罪团伙的资金流,可能需要满世界跑。现在协调多家银行入驻中心,坐在办公室就可以清查全国所有的账单了。”杜双路说。
采访中,记者还发现不少细节——陈鲜明的办公电脑以一个航拍无人机照片为背景。“为了打击山头诈骗,我们于2014年自主出资6万多块钱购置了一台,帮助派出所民警清山巡查山头窝点,这在当时是全县第一架。”
魁斗镇大岭村的村规民约明确规定:对参与电信诈骗的,除政法部门追究刑事责任外,责令写悔过书在全村张贴;责令其家属播放电影,并公开其违法行为;取消其在计生、上学、土地及森林的承包、户口迁移等方面的优惠;责令其参加学习班和公益活动。
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在作祟
2013年,安溪县终于脱掉了已经戴了多年的“全省重点整治县”帽子,可这并不意味问题得以根治。徐玉玉案发生后,经公安机关侦查,6名犯罪嫌疑人中有3个安溪籍,只不过是在江西作案,“诈骗之乡”的帽子被社会舆论重新扣上了。对此,公安部再次作出部署要求,强调坚决拔掉一批地域性职业电信诈骗犯罪的“钉子”,坚决扭转重点地区输出犯罪危害全国的状况。
反映到安溪的贯彻落实上,新一轮的打击整治随即开启:县委书记、县长联名发出《致全县人民书》;开展“跨区打击百日会战”,只要涉及安溪籍人员参与电信诈骗的,都不计远近、不计成本,除恶务尽,都依法顶格惩治,并且严控监外刑罚;加强网格化管理,尤其是摸清外出人员的基本信息等。
即便如此,违法犯罪依然没有罢手。2016年12月8日上午,安溪县看守所,记者见到一位2016年10月才开始从事电信诈骗的90后犯罪嫌疑人范某某。“当时徐玉玉案已经发生,你看到网上新闻了吗?”“安溪到处是宣传标语,政府监管越来越严,你注意到了吗?”范某某一一默许。
“家人常年在外打工,根本没怎么管我。我初中上了一年,学习跟不上就没读了。后来我一直在外面闯荡,卖过茶叶、当过司机,一直没挣下钱。今年10月听人说这个来钱快,就试试了。”范某某说,“当时就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弄几天赚一笔钱。”
对于这种犯罪动机,用另一位犯罪嫌疑人吴某某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穷则思变”。“我一直在晋江县帮人看店,赚不了多少钱。今年过年听朋友说这个来钱快,让他给我传了一些资料,然后就跟着做了。”
“听人说”“来钱快”基本是很多年轻的犯罪嫌疑人沾染电信诈骗的说辞,这在安溪境内另一个电信诈骗“重灾区”——魁斗镇的采访中得到了一些呼应。“我们村里没有集体经济,都是靠种植农作物吃饭,这两年收成不太好。茶叶也因为市场竞争卖不上价了,有些农户一年赚不到一两万块钱。”魁斗镇大岭村村主任陈奋发说,“说白了,现在的年轻人没啥出路。他们吃不了苦,不愿干农活,出去赚钱又没啥本事,再加上法律意识比较淡薄,就很容易一个跟着一个学坏了,觉得有钱赚就行,根本没想着那是犯罪。”
记者还在安溪县看守所了解到,魁斗镇的一些村落曾以“算命村”著名,有不少卖狗皮膏药的、街边玩把戏的,他们就是靠利用人的心理赚钱。“对于这些,一些村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人也将其当作一种职业,甚至以骗到钱为荣,骗不到钱为耻。”“前不久我去魁斗镇奇观村调研,那里竟然还有一个博物馆,里面有不少因诈骗等不当行为赚到钱的人物榜单。我当时就问,没感觉这是一种耻辱吗?据说那里的一些骗人把戏,从爷爷辈就开始了。”高向荣说。
陈鲜明也对年轻人“一切向钱看”表示担忧:“前些年长坑乡的六合彩盛行,很多人都抱着不劳而获的心理,希望借此一夜暴富,有些人还痴迷到每天烧香拜佛求中奖的程度。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人趁机利用大家的贪财心理,打着知晓中奖内幕的幌子招摇撞骗,这些人真的没信仰了。”
这些在高向荣看来,其实是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在作祟,“我们的经济是发展起来了,可是社会文明没有跟上,很多人觉得能赚钱就了不起,哪怕是坑蒙拐骗。在他们眼里,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穷苦人。这也是近年来违法犯罪屡打不绝的一个根本原因。”
2016年12月7日下午,魁斗镇党委书记戴庆加的办公室,一个画在乡镇地图上的移动通信基站格外显眼。“只是建在我们这里而已。乡镇虽然设有电信的办事点,但都是归上级部门管,和乡镇联系并不紧密。在打击电信诈骗的过程中,有时需要上上下下做大量的协调工作。如果他们不作为、不支持,仅凭我们乡镇和基层派出所,怎么可能破得了案、根治问题。”
“徐玉玉考上大学了,她的家乡人并不一定都知道这条信息,却偏偏被我们几个安溪小伙子掌握并利用了,这是为什么?”杜双路表示,“很多电信诈骗的犯罪嫌疑人很精明,专门找政府监管的漏洞,可是这些漏洞偏偏就是没改。”
“一盘棋”思维是根治之道
“以前可能还存在上头热、下头冷的情况,越往基层越不重视。现在谁也不敢马马虎虎对待打击整治电信诈骗这件事了。”采访中,很多乡镇领导干部如是说,而督促他们落实工作的一个撒手锏就是严格的奖惩制度:
——开展创建诚信村评比活动,从2016年9月开始,对专项整治期间辖区内没有人员参与电信诈骗的诚信村,属22个重点村的每个村奖励20万元,非重点村的奖励5万元。
——严肃工作纪律,对不敢抓、不敢管、发生置安溪信誉于不顾、波及全国的恶性案件,实行“一票否决”,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分管综治领导、派出所所长一律停职,由组织部召回重新安排,村书记就地免职,村主任责令辞职或依法罢免。
“我们穷尽一切措施,打一场名誉保卫战。”高向荣表示,立足自身只是一个方面,要想彻底拔出犯罪的“钉子”,亟须加强顶层设计和协调联动。
“电信诈骗之所以屡屡得逞,就是因为政府监管有漏洞,这些漏洞的背后往往又是部门利益。”高向荣表示,银行监管方面,发现异常交易账户,应及时采取措施,而不能觉得交易量大,就视为尊贵客户;对于电信部门,要进一步落实实名制,推进社会用证部门做到人、证合一,避免公民个人信息被随意买卖和冒用。法律制度也要严起来。“以前定罪量刑要考虑犯罪情节,导致很多犯罪分子的违法成本很低。我们应从结果罪转向行为罪,只要涉嫌电信诈骗了,就一律从严惩治。”
地方之间的协同配合同样不可忽视。“现在安溪境内的电信诈骗很少了,但跑出去搞违法活动的仍然存在,哪里管得松,他们就往哪里跑。”杜双路建议,打击电信诈骗应树立“全国一盘棋”思想,统一惩治标准,同时明确犯罪输出地和输入地的职责定位,减少大量协调工作,进而避免给犯罪分子逃脱的时间和空间。陈鲜明也反映,“我们有些派出所全国各地几乎都跑遍了,重视的地方还好办,有些地方说不定还把人放了。”
“一盘棋”的第三个层面是惩治和引导的结合。“我们不能抓了一批犯罪分子,又出现新的一批;不能从严惩治了电信诈骗,这些人就开始转移从事其他违法犯罪活动了。”记者了解到,安溪县着力加强社会帮扶和引导,特别是借助正在开发建设的弘桥智谷电商园,给予政策优惠,帮助年轻人拎包创业,其中已经培训800多名社区矫正人员,指导开店创业。
“第一个纽扣扣错了,后面的就跟着都会错。”安溪县还决心从娃娃抓起,组织编写《平安诚信手册》、反骗教材等。高向荣表示,牢牢把握好孩子,着力营造良好社会风尚,这才是真正的为根本计,为长远计。
铲除犯罪土壤是根本之策
希 仁
“我姓谢,今年24岁。”“我姓范,今年25岁。”这不是求职招聘时的自我介绍,而是接受审讯时的例行公事。2016年12月8日,福建安溪县看守所,隔着铁窗,戴着手铐,记者看见这些年轻人,心情十分复杂。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是典型的明知故犯——明知徐玉玉案的发生,明知电信诈骗的社会危害,明知各地党委政府对此类犯罪的高压严打态势,他们还是要将诈骗进行到底,个中原因值得深思。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如果眼里只有金钱,而突破法律和道德的底线,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蒙受损失之上,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遵守法律才能走遍天下,违反法律必将寸步难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但是在一些人看来,常识却远没有形成共识。
他们之所以缺乏这样的“常识”,既有个人的原因,比如学历不高、年龄不大、涉世尚浅,在很多社会事物面前还缺乏判断力和免疫力;也有家庭的原因,比如家长没有把握好外出务工和教育子女两者之间的平衡,没有尽到一个家长应尽的责任。我们还可以思考,为什这些人能轻松接触电信诈骗?为什么明知电信诈骗害人不浅,还要“勇往直前”?福建安溪已经连续开展13年的专项行动,可此类违法犯罪依然没有打尽打绝,犯罪土壤根深蒂固可见一斑。一些犯罪分子的心里根本没有“法律”二字,有的只是对物质财富的无节制贪婪,并为此心存侥幸、不择手段、铤而走险。而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潜移默化中影响到其他人,使得新的犯罪分子和犯罪活动“生生不息”。
因此,铲除犯罪土壤才是拔掉电信诈骗这颗“钉子”的治本之策。
根本上说,犯罪土壤的铲除有赖于法治文明的进步。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如果规则活在心中,自然会有“不逾矩”的行动约束。遏制电信诈骗也亟须扭转“一切向钱看”等错误的社会心理,推动法治精神的树立、法治社会的构建。只要我们做到打防相结合,尤其是学校、家庭、社会要肩负起相应责任,积极播撒法治的种子,铲除犯罪的土壤,包括电信诈骗在内的各种犯罪活动才能得到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