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潘琦刷微博刷到了凌晨两点。她跟着大伙一起骂政府,看到有人比自己骂得还狠,她心里才痛快舒服。第二天一大早,她气得怎么也坐不住,打开电脑整理愤怒的心情,最后毅然决定“收声做事”。 对社会政事,潘琦向来不太关心,除非是“那些大到不行的事儿”。汶川特大地震后,她鼓励身边的朋友给壹基金捐款,温州动车事故后,她在微博上帮忙转发信息。“顶多就是表个态,再多我也做不了。” 事后她回想,听到“退坪种树”时,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感觉“家里东西被毁了,一定得出去看看”。“万一网上的图片是PS的,那我不是瞎愤怒瞎维权?网上说那40亿都用到黑影里了,是不是真的呢?” 她穿起雪地靴,抓起包就冲出家门,母亲在身后大喊“你干嘛去呢”,潘琦扔下一句:“研究种树去!” 她约上两个朋友一起开车“实地查看”。朋友们比潘琦还生气。其中一人住在海边别墅,这些天家门口突然种上一排大树,海景房已经变成“森景房”。另一人发现,自己最爱去散心解闷的心海广场也种起了高大密集的树,破坏了原本视野开阔的一片海景。 “有人不告诉你,突然就把家给改了,你能不伤心吗?”潘琦越看越愤怒,可愤怒无济于事。她怒气冲冲地质问施工现场的工人,但根本没人理睬她。 朋友笑潘琦“像在盘问别人”,“不会聊天儿”。在汇泉广场大草坪上,朋友慢悠悠走向一个“像管理层”的工作人员。“要种树了?我还想来这儿拍婚纱照呢!”朋友随口问起。工作人员马上回答“不是种树,还要种草的”,还不设防地谈起了工人的工资和预计工期。 潘琦突然意识到,“用平和平等的态度去对话,更能得到答案”。她也试着轻轻松松地与种树工人闲聊。有人告诉她“自己一天能挣120块钱,很开心”。没人了解树木的具体价格,但都知道“大树贵,得好好种”。对种树方案是否合理,工人回答:“这样种能不能活我们也不知道,但园林局给规定了,就这样种的。” 大半天下来,从没做过调查报道的她挖到了不少独家信息,她也发现网络上一些传言并不真实。这个年轻人说,事实让自己的愤怒“慢慢消解”。 晚上朋友聚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青岛种树发牢骚,怨气延伸至社会的各种问题。“唉,你看这社会到底怎么了?”这是大家抱怨最多的一句话。潘琦脑子里却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不是反对种树,但种树方案到底怎样确定的?种在海边到底合不合理?种的树到底能不能活?把草铲了再种好不好?”潘琦纤细的双手不断比划,抛出她想到的一大堆问题。 “这都是我出去调研后才开始想的,坐在家里我想不到这些。”窝在青岛家中,瘦小的潘琦穿着一身睡衣,抱起了泰迪狗“悠悠”。她说,以前自己过着悠然自得的小日子。 平常的日子里,她看到蚊子就害怕躲闪,开车的时候,一辆大巴超速,她会减速,自嘲:“哎呀,这车太大了,让它先过。”可这一回,潘琦认为自己一定得跟政府表达意见。 “如果我没有去做,等家完全变了样之后,我没法跟孩子说,你看看,都是政府不好!其实,是我自己没尽力。”潘琦说。 要表达意见,潘琦认为“先得整明白我们有没有权利去管种树这事”。她上网仔细阅读了《宪法》和《山东省行政决策程序》等文件,发现公民对任何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有“批评和建议的权利”。 “咱做这个事没错,法律允许!”潘琦得出结论。 她还集思广益,从身边朋友、亲戚那儿搜集大家对种树问题的各种疑惑,然后在家里拨通了市长热线“12345”这是她唯一想到的表达意见的方法。为了不让父母知道,她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潘琦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一片大海,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特对”。可一转眼,她就成了被抛来抛去的大皮球。 “关于市内绿化方案的所有问题,具体情况我们不太清楚。”市长热线的女声态度良好地让潘琦跟青岛市建委联系,并转告她一个固定电话。可那号码久拨不通。 “每次都是嘟的长声,然后突然挂断。这政府电话难道是个空号?”潘琦纳闷,再拨“12345”。女声循例给出市建委电话,潘琦表示“打不通”,女声又给出了市建委下辖的园林局电话。 电话打到园林局,皮球却在内部继续转来转去。第一个接电话的人把皮球抛给“建设处”,“建设处”传球给“办公室”,潘琦用笔记录着不同部门的电话号码,甚至用箭头标出了各部门的传球动作。 最后,潘琦发现用不着记了,皮球又扔回了建设处。不过她没有生气。每回对方问她“你是哪里的”,她就语气平和地介绍“我是一个普通市民”。 “就像跟种树的农民说话那样,如果你抱着对立的态度,永远是冲突,没有答案。”潘琦说。 可电话另一头并没有准备好分享答案。“你要干什么?”“你问这些干什么?”潘琦留意到,工作人员的语气中常常带着警惕。“我想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种树的,种树方案是怎么制定的。市民想了解情况,在哪里能查?”潘琦一遍遍解释自己的意图。 办公室的人说这事归建设处管,建设处说还是先问问办公室。无论潘琦如何变着法子提问,对方始终没有提供任何答案。“我不能和你说,这些事情俺不知道,不能乱说。”“对市民我们不好说,有些问题现在不方便回答。” “好的,谢谢。”她坚持每次都说完这4个字,才挂断电话。 “我不管政府看不看得起我, 我心里先把自己跟政府弄平等了。” 潘琦语速飞快地笑着说。她承认自己对政府的回应有些失望,但她更看重自己在27岁这一年迈出的关键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当公民,第一次明确自己的权利,也真的去行使权利。”潘琦说。 她将这第一次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发表在网络上。一时好评如潮。网友们几乎一致赞许潘琦脚踏实地的公民精神,呼唤“中国出现更多这样的年轻人”。 “如果没有这些认可,我迈出的一步可能很快就缩回去了。”潘琦说 眼下,更多年轻人也迈出了这一步。4月13日,80后青岛人王赫接力打电话,一口气打了9个号码,从市林业局开始,皮球不断传递,最终抵达工程部经理手机。他不再“宅在家里”,而是四处拍照调查,了解青岛种树的实际情况。 “你想要怎样的世界,就先改变怎样的自己……让我们生活的青岛更美好!”王赫在微博中写道。 如今,潘琦并不想成为一个“全身心投入的斗士”。她想念做烘焙的快乐,还盼着与男朋友一块儿去尝尝新上市的笨NaNa香蕉冰激凌。 她期待有那么一天,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抽点时间,“很理智地拿起电话,或者通过其他正常渠道表达意见”。 知道潘琦在网上发表文章后,50后的父亲担忧她“做出头鸟不好”。“你整天理想理想的,理想能当饭吃吗?”父亲问女儿。 “理想是不能当饭吃,但没理想,我吃饭不香呀!”潘琦昂起头,干脆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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