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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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去工业园的普桑上接到赖显生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在哪？说明天要去台湾了。我说好，现在很忙，晚上给你打电话。我还没挂电话，他就先挂上了。这老家伙，我还有下句话没说，他就挂了。我晕乎乎的。

工业园是一个项目开工庆典，好大的雨可庆典还得正常进行。说是10点钟准时庆典的，延时到了10点半。幸亏半个小时领导都赶到了，说明真是五加二的精神。毕竟这是星期天。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打算去艾候城的。准备好一切开门后才知道昨夜是下了一个晚上的雨，雨下得不算大，没有打雷，也没有闪电。这些天我很是投入地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外面的一些响动，我基本是排斥在耳外。

长途车站就在我家的正对面，只要走几步路就到了。9点过10分有去艾候城的车，看看时间还早，我还打算去附近的早餐点吃碗面条，然后再去买车票。结果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让我的计划落了空。小徐，我是老汪，你家住在哪？我马上来接你。我一咋，来接我干什么？你是谁？我奇怪地问。我是残联的老汪，上周我跟你说好了项目开工。我的天，我都忘记这事了。还是2月28号，我一个人在新闻部的办公室，我在电脑上忙着改稿子。一个瘦老头一样的人站在我身后老半天，我回头一看这不是残联的汪理事吗？估计是看见我在忙，不好打搅，干脆站在那里等。这人我认识，以前打过交道，不仅是面熟，人也熟。就修水这么个屁大的地方，还真没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他说3月6号他们单位要个记者，他们招商引资的一个项目开工。我说主任不在呢？这事你最好得跟主任说。王主任和马县长都参加的，他特别强调了下。他以为是我不愿意去，嫌弃他们衙门小，特意强调了下领导。这也难怪，我们台派采访还真有规矩，这规矩也不是我们自己定的。有副处级以上领导参加的活动是一定得报道的，这是县委统一研究制定的。我把时间和采访的内容都写在我们部主任桌子上的台历上，正巧那个下午主任就看到了我在台历上写的字。你在这上面写些什么？大概是说我不该把字写在那干净整洁的台历上了吧。我说有一个采访，我怕不记得就记在你的台历上。3月6号不是还有好久吗？是啊。我们的采访活动一般都是头天联系的，隔几天联系采访的单位还真是少。尤其是像老汪这样提前一个星期的，几乎是不多见。我猜想老汪也是顺便。因为他跟我说完采访的事情后，还跟我借了一支笔。说是要写一句公益广告词，就在我的桌子上写的。我没有陪他聊天，那篇稿子的确是赶着要。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后来我就看见我借给他的那支笔放在桌子上。

我立马给主任打电话。星期六懒在床上。听说话的声音我就知道还没起床。

残联那采访安排了吗？我问。

不是3月6号吗？怎么提前了。

我愣了，难道今天不是3月6号吗？

我还不知道今天是几号。可是老汪刚刚打电话来说是要记者，说约好的时间就是今天。我说。

怎么会提前呢？主任又说。

我突然想起来了，昨天是我妈妈的生日，她是3月5号生的。前天晚上我还给她买了一件棉袄。今天是3月6号。

今天是3月6号，没错。我说。

那你快去。我估计主任也是被前几天的两会冲昏了头脑，忘记时间了。

我去？

你去吧，就你住得最近。

有领导的活动是不能迟到的，这我们都知道。可是我都打算去艾候城的，这怎么办？

唉。这天不作美，人也不作美。看来不得不放弃去艾候城的计划了。

我给老汪打去了电话，我让他开车到汽车站对面的候车厅等我。

二

活动的时间不长，大约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我趁领导还没到的半个小时到车间拍足了画面，采访下了总经理。庆典的时候总经理花了5分钟念了一张纸，王主任讲了10分钟的话，再就是站在台上的领导把那跟红布条剪短。整个活动就结束了。

活动结束后，厂里请了一个演出公司助兴，要是不下雨那是可以花拳绣腿的。现在倒好，就在一个小台上。很小很小的。一个雨棚把这个台的左右都封住了，只剩前面一个窗。我真不知道这么小的舞台，演员在上面怎么演出。还别说，接下来的场面还真的是让人开眼界。我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专业的舞台演员，当然得排除在电视荧屏上。我说的是我亲眼所见的演员。一个穿着桃红色的衣服的姑娘手上拿着两把扇子上台了，随着音乐的响起她也跟着舞了起来。开始我以为她就会摔几个动作，混几个钱糊口。可接下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那张笑脸就一直保持在上台上的那个状态。一直是微笑着的，是那种甜蜜的微笑。那摆弄扇子的姿势，既熟练又自如。脚下的步子是那样的娴熟。每走一步都像是燕子在飞，不眼花缭乱，却快如流云。的确是演得很精彩。

要不是还有去艾候城的想法，下面的节目我一定会看完。

三

老汪估计没那么快离开，他的司机坐在车内悠闲地吸着烟。

我走过去敲了两下车门，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只得把手伸到前面的玻璃上，对着他眼睛望去的方向比划几下。他大概是意识到了我在跟他说话，他迅速把车门上的玻璃放了下来。外面在演出，车内也在演出。他在聚精会神地听流行歌曲，声音超大。当然听不到敲玻璃的声音，何况这玻璃挺厚的。手在玻璃上撞击几下，显然不会发出多大的声响。

我还是坐你的车回去吗？

是吧。坐我的来，就应该是坐我的回去。

什么时候走呢？我问。

汪理事来了我们就走。

我四处搜索汪理事的身影，没有看到。

他还要帮总经理办点事，服务单位一定要为企业做好服务的。

我说是。

你坐在车上等吧。外面都那么大的雨，车内是要温暖得多了。

我拉开车门，打算上车。

徐记。有人在叫我吗？我回头一看，果真是。

安监局的小王站在后面的一辆车门边在与我打招呼，另外两个人拉开车门正往里钻。他大概是看到了我，我们是老熟人所以打个招呼。

你是要回去吗？我问。

是啊。你现在走吗？

走啊，汪理事没这么快，我正愁着呢？我说。

我这车正好还可以坐一个人，你坐我们的车走吧。

车行都修水大桥的时候，我的电话又响了。打开盖子一看，是市电台直播室打来的。我这人，去的路上就给市电台打了电话，说好在11点钟现场做这个开工的节目连线，结果还没等到这个时间就打道回府了。我这记性，唉，都是忙那小说给把脑细胞损坏了。为了那个叫《白虎郢都》的长篇，我足有一年多没有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小王说，车正好经过我们台，可以直接在台门口下车。本来我是一定要去台里的，我考虑到车上连线怕影响质量，大家都哈哈地有说有笑的，叫他们突然停下来这显然不合适。除小王外，另外的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于是过了桥我就下了车，我知道马上就轮到我连线了。

主持叫王珊，平常都不是她做这档节目的。每周六都会换主持人，但那些人我基本都熟悉。王珊还是第一次。

她的问题特别多，不像其它主持人一样，只问两个问题，问完后就没有了。她不是这样的，她是以一种聊天的形式与记者对话。只是习惯做以前的节目，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事后还是觉得王珊做的节目是做得最好的。

四

本来我是打算晚上约赖显生的。考虑到现在都11点半了，去不成艾候城了。干脆就在台里把同期声听出来，把稿子写好。一个新闻稿件顶多也就十来分钟，我想就干脆约赖显生一起吃午饭吧。

我给他打去了电话。

你在哪？

我在家。

你现在出来，我们在老广场的邮政局门口见面。我说。

他家离这个地方较远，我说我把同期声弄好后就去，你现在就来，我算了下时间我们应该是差不多同到的。

他说好。

我听完同期声没有写稿就去了，不到2分钟就到了老广场。我担心他没那么快就到，干脆去了广场旁边的报刊亭买了两本杂志。一本2011年一期的《收获》和一本2011年2期的《中篇小说选刊》实力小说家专号。

边走边看到邮政局门口时，赖显生站在门口看着我笑。

显然他早就到了。

怎么不带雨伞，这么大的雨人湿了不要紧，书湿了那可是你的命。

我笑了起来。知我者莫过先生也。

他问我去哪坐，广场这么大的雨到处都是湿地。（这个广场很特别，是个露天的茶庄。下雨的时候会搭棚，但地上也是湿漉漉的。）

我们去法雨。

去哪？他有点惊讶。

消费不起吧。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就去哪。你放心，我请你。

他跟在我后头，我们在大厅的最里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我说，我现在就要吃饭，早上没有吃早餐的。

是太匆促了吧。

我说不是匆促，是这事衔接上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早上还是要吃点的，对胃不好。他说。

我是经常会这样的，职业病是没有办法的。我笑着说。

服务员很快就来了。我问他吃什么，他说不挑剔事物的，吃什么都好。客随主便都是这样的。我知道他这是客气。我考虑到他前不久去广州做了个心脏的手术，肯定有好些食物是不能吃的。我还是把菜单交给了他。

一个青菜，一个豆腐，一个汤，再来一大碗米饭。菜都不要辣的。他几乎没怎么看菜单。

就这些啊，这都是素菜，我请你吃饭就这么简单。他笑了笑说，已经够了。再多就是浪费了。

我们是老知己了，聊天都很随意。虽然他已经是名人了，起码在赣西北是无人不知。从10多岁开始出道演戏到现在还坚持着的人恐怕只有他了，他笑着对我说，马季生前都答应收他做关门弟子的，可惜就在他见面后的一个月他就去世了。

马季为他题写的藏头诗是：赖百姓之根基，显时代之强音，生曲艺之魅力。这几个字是他一生的财富，他把他挂在客厅里。逢人去他家，他都会介绍他与马季之间的那段情缘。

我说，你现在要多注意身体。不要过于悲伤，也不要过于高兴。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而且工薪都在万元以上。不过演戏就是乐，这高兴还得控制个度。他笑了笑说，人生就是这样的，快乐就好。快乐去见阎王爷比痛苦去是要好得多。

他这次去台湾是因为获得了文化部的表彰才去的，他说借这个机会他要去看下在深圳工作的女儿。

我问了下他的病情，他说现在还好。我感觉他那张脸现在好像都变了形，又瘦又黑的。神情也枯萎了似的，不再与往常一样精神抖擞了。

记得上次见到他时，他刚刚从广州回来，在山谷饭店门口。

我给他打去电话，我说在网上看到你获得了文化部表彰全国先进个人。没有听到平常爽朗的笑声。

我刚刚从广州回来，在心脏上安装了减搏器。

你怎么了？我问。

我的心脏出了问题，花了十二万多，现在命总算是保住了。

怎么没听你说呢？我问。

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不是好了吗？我这才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说，你要多注意身体。心脏病不是小病，搞不好会一命呜呼的。

我知道。他说。

3月份文化部组织我们这些先进去台湾旅游，本来是不打算去的，现在还是决定去。

要你自己花钱吗？

不要的。

不要花钱你就得去。宝岛台湾可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我说。

他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现在不去我是担心将来去不成了。

你也太悲观了吧。我说。

你看我像是个悲观的人吗？他笑着问我。

不像。我说。

五

我们来得太早，咖啡馆里还没几个人。这个地方一般都是一些上班族和老板来这里消费的，我看了看时间还没到十二点钟。

我们边吃边聊。

他一直在吹捧我，说我的散文是修水最好的，他读过修水作者好多散文，还是觉得我的最好。他说他现在老了，不喜欢看书的，我的书他还是很乐意去看，觉得语言好，故事好，能够打动人。他把书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拿出来读了几篇。他笑着说我写的《老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晚清、国民党时期根本没有文化馆，在《老街》里面出现了。我乐呵呵地笑着说，我是想把这两件挪在一块。

散文能够这样吗？

只要文字能够对社会有点作用，拉近时空的距离把事情展现得更加完美，那样有什么不好。我说。

他点了点头。

你不出十年就会成为大家。

又在吹捧我。我笑着说。

我是在说实话。他表现得很认真。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的玩笑只会在舞台上带给观众。

他问我的年龄。我们认识都有6年了，他连我多大都不知道。他的心很年轻，总是能与我们这些晚辈连在一起。

30岁了。我说。

这么年轻5年就够了。你现在这么努力，不出5年就会是大家。

我想笑，看着他那认真得有点严肃的态度，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说，要是我像你一样，文章能上语文教材，那才是真本事。

他笑了。才200元稿费，算不了什么。他说，以前我们这都没有电脑，还是前几年我女儿在网上无意发现的。后来我给上海人民出版社打去电话咨询此事，编辑说对不起，这篇文章编在书里已经有10来年了，现在书都再版了二次。编辑一再道歉说，我们都以为这个作者不在人世的。

也不能怪编辑，我翻了下里面的文章，就赖显生一个是当代的作者，其它的的确早已不在人世了。

赖显生文章的前一篇是诸葛亮的《出师表》，后一篇是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沁园春雪》。

这是赖显生上世纪70年代创作的小品《三十六号》，大约是在1995年之前就编入了上海沪教版九年级下学期的初中语文教材。

一周后，赖显生收到了上海人民出版社寄来的200元稿酬和样书。其实他没准备要这笔稿酬的，他是想出版社给他寄本样书。然而恰巧玉树发生了地震，他把这200元直接通过他所在的单位文化馆捐给了灾区。捐款后他就后悔了，他说200元是不是少了点，200元帮不了什么忙。后来他又捐了好几次，但他还是觉得很少。

赖显生从怀里掏出这本破旧的《语文》，翻到了《三十六号》。他沉默了许久说，那时真的太苦了。

我知道他是在回忆那条走了40多年曲艺路。那条路真的是充满了艰辛和坎坷。

六

赖显生是今天早上离开修水的。本来我是打算发个信息问候一声的，可他不会看信息。打电话吧，我怕影响到他旅途的疲劳，就干脆不打了。

今天下午，我接到一个北京的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赖显示的那本旧课本掉在了咖啡馆让我去取。既然是掉，又怎么是取呢？我闷闷不解。这老头，怎么把命根子都掉了呢？我火速去了咖啡馆，服务员见我进去就跑了过来。

这是你的书。

一个很破旧的塑料袋装着，用塑料带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雨水淋湿。

拿到书我就回来了单位，打开一看。里面还真是他的那本书，不过还多出了一封长信。他没有去台湾，他去了北京。他说他想去看下马季先生，他在农村40多年能够得到马老的器重，这是他一生的骄傲。

读着那封信，我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我看见的不仅是一个基层艺术家的刚毅精神，更多的是他对生活的热爱。

他患的病真的是随时有生命的危险，可他说他真的是要去深圳，他去深圳不是看女儿，他是想为在深圳务工的修水打工仔演一出戏。他说，台湾就不去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能为国家做贡献，还要花国家的钱，实在不值。

这本书他让我帮他保留起来，他说只有我才爱书。

我苦笑了一下。

这老头，明知道我走在雨地里还看书，现在正值雨水多的春节，这书放在我这就不怕被雨水淋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