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行

逆风而行
   詹文格

　　活了两百余年的老屋，还是没能熬过壬辰年这个多雨的春天，在一个风骤雨急的夜晚砰然坍塌。老屋闭置得太久了，像一株被腐朽的大树，落光了所有的叶子，被虫蚁蛀空了脊梁，孤零零倒下，一脸哀怨地死去。子孙们漂泊在车马喧闹的城市，没有听到老屋最后的哀泣。

　　再次见到老屋时，老屋已魂飞魄散，分崩离析，已成为断壁残垣。瓦砾遍地，檩子椽皮像打残的炮筒，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地上一片狼籍，漆黑的木料间有几张变了形的蜘蛛网，上面挂满昆虫的尸体，蜘蛛应该是惊吓过度，宁可抛弃美味大餐，逃得不知去向。

　　今春的雨下得疯狂而又持久，从不起眼的沟渠也成倍放大，到处都是流水的声音。细瘦的山溪像个暴发户，翻动着壮硕的身体，成为一条快速催肥的黄龙，朝下游滚滚流去。

　　老屋在狂风暴雨中土崩瓦解，一进三重的房梁支离破碎。一堆隆起的黄土像新修的坟墓，把老屋墓葬。

　　老屋就像老人，他们为自己的子孙耗费了所有心血，到头来却不得善终。作为在老屋中长大的一代，老屋的斑驳，老屋繁复，老屋的厚重，老屋的沉默不语，使老屋成为一个未解之谜。

　　老屋是孕育生命的子宫，乡路是连接子宫的脐带，可是现在水井干枯了，子宫萎缩了，子孙们剪断了自己的脐带，老屋便一夜苍老，摇摇欲坠。老屋曾给了我们快乐的童年，在贫乏的岁月里创造过简单的幸福，留下了血脉的温暖。三代同堂，甚至四代同堂的根系渗进了家园故土。可是冷落起来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回想当初搬家，作为草根出身，内心是有明显取舍的。离开乡村田园的农民，他的外在形式比城里人还要离经叛道，现在反思当初，让人羞愧汗颜。那些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坛坛罐罐，厨柜箱桶，锅碗瓢盆，作为农耕者的印记，视为烂贱之物，成为不宜带进城里的物什，全都扔在墙角。多么急切啦！脚丫子还沾着泥土，就渴望洗刷农民的胎记。农民始终缺少自信，尤其是进城的农民似乎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身份。

　　瓷碗、陶罐、锅盆被砸得咣当作响，全部埋进了泥土。一把丑陋的夜壶，却完好地呆在窗台上，给人嘲讽。

　　现在还有多少人喜欢老屋？即使是气势恢弘的老屋，也像一个被子孙遗弃一个空巢，孤立无援，老眼昏花，萎缩在杂草遍地山边地头，成为蛇鼠出没的窠臼。祖先用了一代甚至几代的努力，建成的祖屋，现在被后人遗弃，最终化成废墟尘土。而我们眼下背负着债务，花费一辈子心血购置的楼房，将来又有怎样的命运呢？

　　现代人不愿再在老屋安居，就像我从县城退回小镇，那不是功成名就的归隐，而是溃败者的逃离。在城市化的浪潮中，我的逆行怎么说都是生活的倒退，质量的降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世间的定律。在普遍热爱奢华，向往城市的时代，眼看着县城的版图在成倍放大，成功者首先应该在城门市井中拥有一席之地。

　　我却不合时宜，无声离去，这样的离去不敢惊扰别人。如若换成乔迁进城，那该有怎样张灯结彩的喜庆和热闹？

一辆厢式货车形单影只，从城北的租屋处摇摇晃晃地钻出。车辆驶上了新桥，我回望依山傍河的老城，这曾是县城的心脏。桥从此岸到达彼岸，它有没有给我实现抵达的功能，凡夫俗子没有出世的勇气。那年搬家进城时这桥还未动工，我没想到这桥将来会成为送我回家的路，现在我遁着十年前的来路，逆行回家。

　　这注定是一次落寞的归途，像古时流放者的一叶扁舟，默默地出发，无声流去，逆水而行。没有亲朋的迎送，没有笑脸和祝福。颠沛流离与衣锦还乡毕竟存在天壤之别的距离，成败论英雄，财富显身价，这是约定俗成的评判标准。一个被打回原位，退到起点的人，到哪去寻找自我安慰？只能裹紧衣领，低下头颅，在五光十色的街头作一种丛林般的穿越。

　　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终究敌还过一扫而过的冷眼，回归小镇，生活变成一杯一眼见底的清水，大隐于市的日子如上妆的脸庞，多少能掩盖内心的虚弱，回到故乡便素面朝天，星星的斑点，细微的瑕疵被逐一裸露。

　　长久的离开，让我变成流浪的野鬼，肉身虽已回到小镇，但魂魄还在他乡流浪。寄人篱下的窘态，成为一种恐慌，房屋变为安顿身心关键，它不仅是人类的栖身之所，更是生活质量与财富的象征。然而老屋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动，祖先千辛万苦建造的房屋，到了我这一辈却把它彻底遗弃，感觉自己是个不孝子孙。

　　老屋倒塌了，但老屋却无法安息，一堆废墟还被人作为表演的秀场，让老屋的遗容在扶助救灾的表格上反复展示。申报灾情、申请倒房补贴，报批宅基地，死去的老屋成为一些别有用心者手中的道具，被多次拍成照片，领取救助。

　　对于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的伎俩，老父有些忿忿不平。老屋在他心里就像自己的祖先，不容玷污，不容强暴。面对老父的严肃认真，我不知如何作答。一堆坍塌的废墟不再是货真价实的财产，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发明专利，在那个偏僻的山村无法获得应有的尊重和保护？在人心不古，惟利是图的年代，更荒唐离谱的事情也可能发生，何况还是一堆废弃的尘土？

　老屋有着太多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