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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水岸——再读《边城》,遥想沈从文
卢湾
遥远的凤凰古城,仍静静守候在湘西群山中,千年如斯。而你的凡体,已溶逝在她温厚的泥土里;你热辣的情歌,已飘散在她轻柔的风里。静水流深,白露茫茫。你的人生,是一阵雾,飘在凤凰苍苍的水岸,又聚而为云,又凝而为雨,洒洒落向大地,流注隐藏在万物中。
我已记不起,是在哪一张白纸衬托的黑字上,第一次看到你的铅字。此后,多少个日夜,有你的文字相伴。你或是在水中玩耍的小男孩,或是只身漂泊、穷困潦倒的青年,或是儒雅沉静,日日给张兆和写情书的教师,或是谦和平顺、大智若愚的老人。可当我的指尖触到你铅字的那一刻,你已离开,离开这个你爱过恨过的世界。你欲合眼,淡淡地对世界说了最后一句话: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而这世上的人,也试图用语言去接近你: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众人关于你的争论,尚未罢休。你却早已含笑睡去,在凤凰水岸,在草木环合的苍翠中,再次以沉默,漠视世间的浮夸,以沉默声明自己的普通。许多年过去了,你的身影,被时间的厚度模糊;你的声音,被大地的距离稀释;你对人世的情感,却被一支笔,留在书页中。我站在书页的这端,看到边城,那水岸,飘曳着芦苇;那水岸,静立着碧山。我听到傩送的歌声,环绕在青山顶端,又掠过澄澈的水面,划入梦中。虎耳草,幽幽郁绿。
多少年前,你打人生某个路口经过,或许是早已注定,或许是无数个梦境、无数次花开铸就的偶然,遇见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眸如竹林下的流水一般清亮;遇见一位老人,他的歌声,如千年来,脚下的土地,苍凉醇厚。你心里,雨晴水盈,波光晃荡。多少年后,再从此处经过,女孩已为人妻,以比眼眸更温暖的泪水,去承载人世的欢乐与苦痛。
你立于女孩家门外,分明听见光阴卷着人事“哗—哗—”流动的声音。你懂得这个小女孩的纯厚与善良,如懂得人类的苦痛一样深,一样切。
朗天日落,山的那端一片绯红。她坐于水岸,望着天际,痴痴无语。身影单薄,如一张剪纸。无数个傍晚,哀愁浮起。这哀愁是淡且柔的丝,团团裹在心里,只等待有人到来,寻到线头,织就一缎美丽的锦。
怕只怕这哀愁太轻太模糊,淡在每个无知无识的日子里。在那段日子,她仍旧摆渡,渡就一江清碧的水,渡就连绵青苍的山,渡来父母缠绵凄美的故事,渡深祖父的皱纹。甜甜的年少之梦,情歌响起。那唱歌之人,他是水中一尾活泼的鱼,他是春末一阵清爽的风。虎耳草悄悄长满边城的水岸。
“美既随阳光存在而在,感情泛滥流注,如云如水,亦复如云如水般毫无滞凝。”(沈从文《主妇》)
“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沈从文《长庚》)
你深情,立于水岸,看到人世如此至美;你忧伤,自幼年起,看到人事的无常、难以把握。一切如水中的倒影,美丽易碎。
谁的歌声,还在渡绳上余绕不绝?
“翠翠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长大了。”(沈从文《边城》)你的伤痛都凝在这句话里。因有了悲剧的夙命,美才更加为美。只因明白流水不可永恒,才更加珍惜水上摇曳的光影。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沈从文《边城》)
“我也知道她永远等我
在那丛山中奔流而下的小河边上
在一个比游鱼出没还深的梦里
她永远等待”
——(《献给沈从文的组歌》 斯通贝克著 巫宁坤 译)
她还在那个渡口等待。虎耳草,几度枯荣。唱歌的人,不见了身影。祖父,已经走了,江上摆渡的人依旧地来了又去;白塔已经倒了,白云依旧在蔚蓝的天空飘荡;沈从文,也早已沉睡在凤凰群山的苍翠中。可是“边城”还在这里,翠翠还在水岸等待,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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