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怎样亮起来的

                                                                   蚤  休
      1940年3月29日，一块不再发烫的铁，遗落在一个地方县志厚厚的书页间。
      七百里修河上游，风景秀丽的南山崖畔，有座千年古镇。这是1939年间，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为修水县治所在地的义宁古镇。一个闷热而潮湿的日子，码头一艘不起眼的“麻雀子”上，走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此人正是肩负着中共江西省委、湘鄂赣特委特殊使命的杨抱爱。
      与地下党接上头后，杨抱爱在县城黄土岭租了一处私宅，以开设抱爱医院为掩护，开展革命活动。
      黄土岭东接鹦鹉街，西连高耸气势的西城门，是一条由多座老祠堂聚合而成的古街。县城行商坐贾多弥集于此，茶行钱庄，酒肆铺店密集，人来人往，市面倒也十分繁荣。抱爱医院为一处二层楼的祠堂建筑，夹在宝昌号杂货店和志同祥百货店之间。临街墙面刷成夺人眼目的朱红色，就像一面鲜红的斧头镰刀的旗帜，时时跃动在杨抱爱心中。由抱爱医院出西城门，不远就是修河犀津渡码头，宽阔的河面上，停泊着众多帆船。若沿街往东，穿过鹦鹉街，便进入县城更为繁华的衙前大街。国民党党部、警察署、银行、邮局、戏院、影楼均设于此。那里人多眼杂，军警特务暗探出没。杨抱爱与人接头多在医院后堂，要么选择码头。后堂窗户常年密闭，四墙白纸裱糊，南墙正中悬一行书挂轴，为杨抱爱手书的谭嗣同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有时候夜深人静，杨抱爱会独立码头，遥望家乡方向。倘若没有这场战争，自己不会抛妻别子来到偏僻的幕阜山深处；而这个地方十二年前的秋天，如果没有爆发那场举国震惊的暴动，上级不会轻易把人派往缺乏群众基础的白区。在这里，他只有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那就是秘密来往的同志。河岸一排排简陋的吊脚楼间，挤着十几家小酒店，食客多是进山在此短暂歇脚的商旅，或者歇船的船民和得闲的河工。这里的小酒店不起眼，是接头的好地方。
      通常，杨抱爱上午坐诊，下午开展地下活动。因为医术高明，且态度亲切，城乡来抱爱医院求诊者络绎不绝，为他的革命活动提供了极好的掩护。不久，修水各界民众抗敌后援会成立，当选副总干事的杨抱爱积极向各界民众发动募捐，在城乡要道张贴抗日标语，给前线将士写慰问信。
      在县城，杨抱爱结识了一批要求进步的青年。他们常聚在一起纵论时局。一次，和朋友在戏院听地方戏的折子剧《征东》。阵阵急促的战鼓声中，兵马大元帅薛仁贵倚马边关，催动嘶鸣的战马，刺激得杨抱爱热血沸腾。禁不住跳上戏台，率众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宁死不当亡国奴！”“打倒国民党顽固派！”台下群情激昂。一时间，杨抱爱成了县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杨抱爱与散原中学进步师生组织抗日剧团，在县城中山公园演出剧目《松花江上》、《放下你的鞭子》，教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激发民众的抗日激情，揭露顽固派假抗日真反共的面目。由此，顽固派加紧了对杨抱爱的迫害。
      1940年3月29日，那天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杨抱爱照常早早起床，撕下墙上前一天的日历，忽然注意到“四月五日，清明节”几个血样殷红的字，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愧意与不安。自从参加革命，就一直漂泊在外，别说清明祭扫，就连亲人的音信都无法知晓，亲人亦不知晓自己的情形。这些年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不留地址的信，怕家人担心，只说跟一个大老板在外做生意。
      自己最初投身革命，是受鉴湖女侠的影响。惊讶身为女子的秋瑾，小小的身体内，何以蕴藏着那样巨大的激情与能量。那些古往今来的侠义故事，犹如一粒粒火种不断播进幼小的心灵，随着日后离开家乡，一步一步走上革命道路，身体慢慢变成一个装满火药的桶。
      这时，街口天主教堂远远传来早祷的钟声。每一声都重重敲在杨抱爱的心尖，有种不祥的预感瞬间闪过。刚打开厚重的铁皮木大门，医院便来了病人。杨抱爱忙着看病，开处方，配药注射。下午，在医院后堂，杨抱爱对近来的工作做了简单的回顾和总结。修水目前的形势与全国一样，也进入到一个艰难时期。地下交通点遭破坏，革命者接二连三被暗杀。之后，托门房去衙前邮局，给省委寄发一封密信。
      当夜月黑风高，深夜的黄土岭阒寂无声。这时乔装成病人的特务，敲开了抱爱医院大门。一见来人，杨抱爱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早在几天前，杨抱爱已得内线密报，顽固派会在最近对他下手，上级要求他暂时隐蔽。夤夜独坐后堂的杨抱爱，想到了那位血溅京城的浏阳变法壮士、家乡慷慨就义的秋瑾。他们懂得自古革命没有不流血牺牲的，与其在黑暗中苟延，不如以死唤醒沉睡的大众。杨抱爱仍决定留下来。
      从容推开二楼一扇密闭的窗子，这是早与同志约定的出事暗号。西装整肃的杨抱爱，向抱爱医院投去最后一瞥，随特务来到县城西门河边。夜太深，没有谁看得清杨抱爱严峻的脸庞。恶徒的身影连同罪恶的子弹，一并隐在黑暗之中。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倒在了异乡的血泊之中。
      今天，当我翻阅《修水县志》时，愕然发现，一盏高贵的灯，依然亮在半个世纪前的沉沉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