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宝护航——黄君就《砥柱铭卷》答《书法报》记者问

　　《书法报》编者按：6月3日晚11时15分，北京保利拍卖公司夜场专拍中，黄庭坚的大字行楷书《砥柱铭卷》以3.9亿元（加佣金为4.368亿元）的天价成交，创造了中国艺术品的世界纪录。其实，此作在今年三月份亮相以来，曾受到广泛的质疑，许多书法同行，直诋此作为后人伪造。著名黄庭坚专家黄君先生，应约对此作进行深入的研究鉴定，撰写出长篇论文《魏征之铭•山谷之书•稀世之宝》，以丰富的史料和严密的论证力排众议，使围绕《砥柱铭卷》的诸多疑团一一解决，为此件重量级国宝的顺利拍卖扫清了障碍。本报特对黄君先生进行专访。

　　兰干武：黄庭坚《砥柱铭卷》以4.368亿元的天价成交，创造了中国艺术品世界奇迹。得知您是此次保利公司特约鉴定专家，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黄  君：《砥柱铭卷》是黄庭坚五十三、四岁时所写的一件大字行楷书代表作。此次能以4亿多元的高价成功拍卖，是中国艺术市场走向成熟、规范和更加辉煌的象征。学术研究的参与是此作拍卖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志。今年3月9日，保利公司联合辽宁博物馆在保利大厦推出宋元明清古代书画大展，黄庭坚《砥柱铭卷》与辽博所藏名迹如宋高宗《草书洛神赋卷》等六十多件古代作品一起展出。保利公司同时通过电视、网络等媒体发布了相关资料和将要拍卖此作的消息。黄庭坚是中国书法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他的作品拍卖立即引起广泛的关注。但伴随着这种关注的升温，对《砥柱铭卷》提出质疑的人越来越多。三月中旬，网上评论《砥柱铭卷》的跟帖铺天盖地，虽然也有相信此作为真迹的观点，但一时间提出质疑的声音更加高涨，不少人指出此作存在的问题，甚至直诋此作为后人伪造，不可能是黄庭坚真迹。面临这样的局面，保利公司领导非常重视。专门请资深鉴定专家黄君实先生等进行鉴定。黄先生以丰富的经验断定此作必是宋人原物，不可能是后人假造。由于围绕此作还有诸多具体问题需要通过论证才能解决，黄先生特向保利公司推荐我来完成这一工作。3月14日，我应约与保利公司老总李达女士见面，并欣然接应了研究、论证《砥柱铭卷》的工作。
　　兰：《砥柱铭卷》究竟存在哪些问题，让很多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黄：《砥柱铭卷》国内早有印刷品流传。一般情况下，黄庭坚专家并不怀疑此作的真实性，所以如水赉佑先生主编《中国书法全集•黄庭坚卷》都收录有此作。但此作确实有其特殊性。我归纳了一下，围绕此作存在如下三大疑团：
　　一是作品本身的书法问题。此作为大字行楷书，但与存世的大字行楷书著名作品如《松风阁帖》、《经伏波神祠诗卷》等相比较的话，虽然总体风格接近，但艺术水平明显偏低。如笔法比较平滑，点画线条没有明显的起伏变化，显得内涵不够丰富。此外，作品中有的字存在用笔不到、笔法不够老成完整的现象，个别字还有修改、补笔痕迹。既然同是黄庭坚作品，为什么会有这样明显的差别？黄庭坚为书法大家，可能写出存在上述问题的作品吗？这是很多人提出质疑的基本理由。
　　二是由作品跋文引出的问题。《砥柱铭卷》前半部分写的是唐代魏征一篇218字《砥柱山铭》，后半部分是黄庭坚自己所撰的一段189字跋文：

　　魏公有爱君之仁，有责难之义，其智足以经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时为好学者书之，忘其文之工拙，我但见其妩媚者也。吾友杨明叔知经术，能诗，喜属文，吏干公家如己事，持身清洁，不以谀言以奉于上智，亦不以骄慢以诳于下愚，可告以郑公之事业者也。或者谓：世道极颓，吾心如砥柱。夫世道交丧若水上之浮沤，既不可以为人之师表，又不可以为人臣之佐则，砥柱之文，座傍并得两师焉。虽然，持砥柱之节以奉身，上智之所喜悅，下愚之所畏惧，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节哉。

　　但历史流传下来的《黄庭坚全集•别集•卷九》载有《题魏郑公砥柱铭后》259字题跋一篇：

　　余平生喜观《贞观政要》，见魏郑公之事太宗，有爱君之仁，有责难之义，其智足以经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故观《砥柱铭》，时为好学者书之，忘其文之工拙，所谓“我但见其妩媚”者也。吾友杨明叔知经术，能诗，喜属文。为吏干公家如己事，持身洁清，不以夏畦之面事上官，不以得上官之面陵其下，可告以魏郑公之事业者也，故书此铭遗之。置《砥柱》于座旁，亦自有味。刘禹锡云：“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夫随波上下，若水中之凫，既不可以为人师表，又不可以为人臣佐则，《砥柱》之文，座旁并得两师焉。虽然，持砥柱之节以事人，上官之所不悅，下官之所不附，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其节哉！建中靖国元年正月庚寅，系船王市，山谷老人烛下书，泸州史子山请鑱诸石。

　　两篇跋文的文字内容基本相同，但存在多处文字出入，最关键是文献所载跋文文尾多出“建中靖国元年正月庚寅，系船王市，山谷老人烛下书，泸州史子山请鑱诸石”30字年款。两个不同的跋文版本引出一连串的问题：哪个为真，哪个为假？为什么？如果两个都真，为什么黄庭坚给同一人（杨明叔）先后两次书写同一内容的书法作品？有人认为，文献所载跋文比较详尽，且有年款，更加完整，今本《砥柱铭卷》文词简省不完整，所以是后人伪造。也有人认为原本有真迹题跋如文献所载，今传墨迹是后人的一个临本。还有人认为文献所载跋文是今本墨迹基础上经后人加工修饰所成等等。
　　三是围绕此作著录以及外观形式，包括后人题跋所引发的问题。此作不见于明以前的各种文献著录，也未经历代朝廷收藏。故有人对它的来历表示怀疑。此卷书法后有宋元明清各朝题跋共26则，跋文中不少人认为此作系黄庭坚元祐年间所作。但从流传下来的作品看，元祐年间黄庭坚根本没有这种长枪大戟，风姿挺拔的书风。所以即使承认此作是真迹，它究竟写于什么年代，也是一个难解的谜。
由于围绕《砥柱铭卷》存在太多的疑问，致使在很长时期内，学术界对它也存在意见分歧。此次回国展览、拍卖，更是引起书法爱好者的广泛关注。三月中下旬到四月上旬，网上对此作的质疑与肯定的两派意见，一度打到白热化的程度。
　　兰：您对这些问题持怎样的看法呢？
　　黄：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是因为对黄庭坚书法作品了解不深入，尤其对黄庭坚一生书风变化情况不熟悉所造成，都是误解。深入了解黄庭坚的生平事迹和他的书法艺术演进、变化过程后，上述问题不但能够得到完美的解答，而且反过来，正可以依据这些特殊现象来推断此作的创作年代。事实上，我对此作的研究就是按这个思路来展开的。
　　兰：听说《砥柱铭卷》曾经由日本人收藏，那么它是怎样回到国内拍卖的？
　　黄：黄庭坚《砥柱铭卷》一直在我国民间收藏。上世纪三十年代，正是国家艰难困苦的时候，它被日本藏家在上海收购，由著名的有邻馆收藏。早几年，此作转手卖给了一位台湾收藏家。今年是保利拍卖公司成立五周年，征集重量级国宝组织拍卖，是该公司隆重庆典的重要内容。黄庭坚《砥柱铭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该公司赵旭副总经理亲自出面从台湾藏家手中征集而来。
　　兰：此作拍出4亿多元的天价，你认为值得吗？
　　黄：此作千真万确是黄庭坚所书，时间约在公元1096（北宋哲宗绍圣三年）往后的一两年间，地点是四川黔州（今彭水县），当时黄庭坚因元祐党派政治斗争而获罪遭贬官此地，年龄在五十三、四岁。属于人生晚期作品。
　　黄庭坚是中国书法史近一千年最伟大的书法家。行楷书是他独具特色的代表书风之一，此件《砥柱铭卷》是其晚年书风变化初期的重要代表作，是价值连城的特级国宝。拍卖前，我与保利公司领导说，按目前艺术市场行情，这样的国宝卖十个亿也不为贵。
兰：那么为什么《砥柱铭卷》与《松风阁》等作品存在明显差别？
　　黄：这是黄庭坚晚年变法所致。山谷老人五十二岁贬官到四川后，专心钻研书法，长枪大戟式的行楷书即在入蜀以后酝酿产生。《砥柱铭卷》属于初期作品。此后数年，他的笔法产生重要变化，较前段时间，显得更加老成，更富起伏变化而多韵味。山谷本人在给朋友的书信和题跋之中，多次谈到他的这种书法变化，对自己在黔州时所作书法表示不满意。如《跋唐道人编余草稿》云：“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按，指他后来在四川的贬所宜宾），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山谷老人自己的话，已经回答了《砥柱铭卷》与《松风阁帖》之所以不同的原因。
　　兰：从您的结论看，前面谈到的两个跋文版本，您认为是先后两次书写《砥柱铭卷》所作。那为什么黄庭坚要先后两次给杨明叔写《砥柱铭卷》？
　　黄：总的来说，是因为山谷老人与杨明叔特殊的关系所致。杨明叔是山谷入蜀之后所得最早也最看重的弟子。两人于绍圣二年相识，诗书往来，相契如同父子。山谷家中的许多生活小事，都有杨明叔参与。今天所见的《砥柱铭卷》很有可能是绍圣五年（1098）山谷即将离开黔州迁往戎州（宜宾）时，作为临别纪念所写。也许当时的客观条件并不太好，且有行色匆忙之可能，卷后跋文当是未经打草稿即兴而书。故文词偶有不够精当之处，最明显的地方是，刘禹锡诗句“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因一时未回忆完整，故写作“或者谓：世道极颓，我心如砥柱”。事后回想，此处文词表述不很完整，故产生重写此作的想法也很自然。
　　从文献所载跋文的最后年款并考察其行谊，也许促成山谷靖国元年（1100）重写《砥柱铭卷》还有两个具体诱因：首先，山谷结束贬谪生活，即将离开四川时，本有计划推荐杨明叔到泸州府做一份公差。但此事未能如愿，而杨明叔此时对山谷礼遇有加，曾作十首诗相送。第二，在泸州王市从事教育工作的史子山请求山谷书字以刻石（或以置学校内作为启迪教育学人之用？），史子山既是黄庭坚弟子，也是杨明叔朋友。黄庭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二次为杨明叔（也为史子山）写了《砥柱铭卷》。此次所书《砥柱铭卷》，山谷特意调整了五年前所作跋文，使之更加完整、纯雅。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书法，应比五年前更加精彩。所以山谷前后两次所作《砥柱铭卷》可视为他在蜀生活五年内，前后书法面貌的见证。可惜，后面一作，至今已无迹可寻。据《舆地纪胜》等文献记载，此作确实已刻石，但现在石刻也不存，连拓本也找不到了。
　　兰：请具体谈谈《砥柱铭卷》的价值究竟在哪些方面。
　　黄：黄庭坚《砥柱铭卷》至少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重要价值。
　　一个是重要的文献价值。此作写的是唐代名相魏征所作的一篇《砥柱山铭》，铭文共计218字。由于种种原因，魏征所作的这篇重要铭文今已残缺失传。我遍查多种唐代文献，《全唐文》、《魏征文集》虽然有铭文标题，但正文只剩下16个字，主体部分失传。黄庭坚此作是完整保留这一铭文的唯一材料。
　　第二，黄庭坚是中国书法史上的重要书家，习惯称他是宋四家（苏、黄、米、蔡）之一，但实际上他的书法造诣居四家之首。他的大字行楷书和狂草，是近千年书法史上最伟大的创造。《砥柱铭卷》是他传世作品中，第一件大字行楷书的代表作，它不仅对分析研究黄庭坚个人风格变化具有重要意义，而且是中国书法史乃至艺术史值得关注的一件作品。该作原件长8.24米，加上后人题跋26则，总长15米多。这样的大件作品在宋以前中国艺术品中极为少见，在黄庭坚本人存世作品中位列第三。
　　第三，这件作品所反映的《砥柱铭》精神，是其重要的文化价值，也是它永远放射出艺术光芒的根本原因。黄庭坚是一位具忠义仁爱之心，极有骨气的文人。他非常景仰名相魏征的为人。《砥柱铭》文的核心思想，在做人要有精神操守，要具道德仁义之心，不趋炎附势，不阿谀奉承。如中流砥柱，立风波险浪而魏然挺立。黄庭坚此作为送给他的得意门生杨明叔而写。笔墨之中倾注了他的一片深情。他那戛戛独造，挺拔劲健的书法语言，与魏征《砥柱铭》思想形成完美的对应。观书如观其人，仔细品读此作，使人精神振奋。这也是中国书法特有的精神内蕴和此作不朽的文化意义。
　　兰：你是怎样参与到《砥柱铭卷》作品鉴定与研究当中来的？
　　黄：我本与拍卖公司并不熟。但近些年，因游学香港黄君实先生门下，经常接触一些收藏拍卖界人士。黄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书画鉴定大家和书法家，此次保利拍卖公司首先请黄先生鉴定《砥柱铭卷》，黄先生在确认此作真实性后，特推荐我撰写此作的专题研究文章。
兰：你是从哪些方面来确认《砥柱铭卷》真实性的呢？
　　黄：概括起来说有三个方面：第一是此作的书法特色和文字内容与黄庭坚书法历史的完全吻合，这是最根本，也最重要的理由。书法作品的作伪，最难逃脱的是风格韵味这一关。《砥柱铭卷》的风格气息，与黄庭坚前后所书诸多作品完全吻合。而且此作共计82行407字，前后气息非常完整。8.24米的长卷，典型的风格，一气呵成，神完气足，有谁能做得了这假？有人曾经怀疑此作的真实性。其实这是因为不了解黄庭坚书法风格变化情况而产生的误解。黄庭坚一生经历早、中、晚不同时期，每一个时期内书法艺术的追求有所不同，风格变化有时很大。从《砥柱铭卷》的内容可以锁定，必是贬官四川时所写，而从考察黄庭坚与杨明叔的密切关系，又可进一步断定必写于入蜀前期。对此，我都给出了详细的考证。
　　第二，此作的纸质为典型的宋代澄心堂纸，黄君实先生说，从纸张便可下结论必定是宋代古物。又此作后面共有26则题跋，这些题跋真实地反映作品流传、收藏情况，非常真实可信。这其中宋人题跋就有6则，最早的一则是两宋之交的彭城魏衍所作。魏衍是著名诗人、黄庭坚高足陈师道（字后山）的学生，也是著名诗人。他生活在北宋末南宋初，死于建炎初年（约1127），上距黄庭坚逝世（1105年）不到30年。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有当时名士题跋，是此作真实性的重要依据。此后还有南宋名臣汪应辰、宰相贾似道先后作题跋或加盖收藏印鉴。最有说服力的是此作还先后经南宋王厚之（1121~1204）和明代项元汴（1525~1590）两位大收藏家收藏。两人都在卷子上加盖了收藏印。尤其项元汴（字子京），是明代第一鉴藏大家，见识高明，收藏宏富。项子京居然在《砥柱铭卷》及其后面题跋等处一共加盖了六十多方鉴藏印。由此可见他对这件作品的重视程度。
　　第三，此作在明代有张丑《真迹目录》等文献著录，清代学者方浚赜在《梦园书画录》记载非常详细。道光年间此作还在广州被收藏家潘仕成刻入《海山仙馆藏真续帖》。现广东博物馆还有部分拓本存世。综合所有这些事实，可以对《砥柱铭卷》作出完全肯定的结论。
　　兰：《砥柱铭卷》的高价拍卖，对当代艺术尤其当代书法有什么积极意义？
　　黄：国宝重光，高价成交，这是中华国运昌盛的反映。书法是中华文化的精粹，艺术之奇葩，它能受到国人的槌捧，不仅表明国人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之心，也是其经济实力的表现。《砥柱铭卷》自创作到现在900多年，一直为民间保存。经了解，6月3日晚是一位国内的企业家通过电话委托竞拍，抢走了此作，也就是说，《砥柱铭卷》这件稀世国宝再一次回到了我国民间。藏宝于民，家国之喜，盛世收藏，这是历史规律。我相信，此次《砥柱铭卷》的拍卖，对进一步提升中国艺术品的市场信誉度和国际影响力，具有积极作用，对当代书法创作也将是一次很好的刺激和推动。书法在古代，一直是最受国人重视艺术品，古代书法一般比绘画更值钱，也更受到人们的珍爱。但近些年，这种现象出现倒挂，书法的价格不但不及绘画，也远不及瓷器、家具等古董。书法作品受人珍爱的程度远不如古代那样高。希望这一次拍卖，能够唤起中国民众对书法艺术的重视，促进书法艺术市场逐步走向规范和扩大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