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远方的少年

追逐远方的少年
○ 张复林

    一条灰白的沙石公路，时而弯曲，时而起伏，像一条舞动在丘陵间的飘带。那些间或在公路上奔跑，不断扬起漫天灰尘的汽车，和汽车留下的一路尖锐的喇叭声，让一个生活在偏远村庄的少年满怀了热切的渴望和向往。

    新车和东山是两个相隔不算太远的村庄，中间横着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红壤丘陵。那时新车及周边的村庄都不通公路，要见识汽车得去东山亲戚家途经的那段沙石公路。

    每次遇见汽车，少年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在后面。一面伸长脖子，十分陶醉地吮吸空中飘散的浓烈的汽油味或柴油味，在少年的鼻子底下，那可是天底下最沁人心脾的芳香。汽车扬起的漫天灰尘淹没少年瘦小的身子，身上的青布新袄蒙满灰尘。少年并不理会，只管追着汽车飞跑。汽车跑远了，少年累得气喘吁吁，多少有些懊恼。有时，少年会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上，捕捉远方汽车碾过来的那种震撼。

    偶尔，一辆车子在某处十几户人家聚居的代销店门口停下。司机偏出头，老远朝代销店大声吆喝，店员马上跑出来。趁着人们七手八脚卸那些花花绿绿的货物，少年好奇地围着车子，用脚踢踢比象腿还粗的轮胎，或怯怯地摸摸泛着白光的车灯，或者站上踏板，掂脚偷窥那个神秘的驾驶室……不久，车子重新启动，在一阵轰隆声中转眼开走了，少年的心追随着那辆车子走远。

    后来汽车见得多了，少年练就了从喇叭声分辨汽车的本领。“突突突——”，喇叭声如急雨敲窗，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是排烟管安在车头上，不断向天空喷吐着黑烟，被乡下人称作蚱蜢车的拖拉机。它在少年眼中展现的，永远是这样一幅画面——北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满面春风的女拖拉机手，双手紧握方向盘，欢快地驾驶着。喇叭声断续“嘟——嘟——嘟——”，老远就能听见柴油发动机发出低沉如老牛拉破车般吼叫的，是载着沉重货物的货车，或拉着堆成小山样粮包的粮车。乡村需要的各色物资由那些车运进来，而乡村的稻子、大豆、玉米等农作物再由那些车运出去。而那“笛——笛——笛——”，在山谷间声如穿云裂帛般清脆响亮的，必定是轻捷的吉普车。

    在公路上追在汽车后面，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这种受苦受累甚至受人嘲笑的事，越来越被一个新车的少年看作幸福时光。可这种幸福往往总是短暂的，因为离山那边的亲戚家越来越近。前方，公路开始拐向另一个方向，那是通往县城的方向。

    在亲戚家吃过茶果点心，少年转眼不知去向，急得亲戚一家四处寻找。村口，一个少年孤仃仃守在那里，那里有一条通往公社驻地的马路。不知什么时候，少年头上戴了顶藤蔓和花草编的草帽，神气活现，酷似电影里的侦察兵。只见少年一会儿站，一会儿蹲，一会儿蹶起屁股，一会儿跳跃，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宝物，兴奋得让人不可理喻。

    不久，远处山坡那边，一辆拖拉机不紧不慢开了过来。正是少年预料中的，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开始放射出狡黠的光芒。当拖拉机突突突驶过身边时，少年轻轻一跃，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抓上了车厢。亲戚只得跟着车子飞跑，一面惊慌地呼喊：“危险！快下来！”“快下来！危险！”漫天灰尘中，亲戚吃力地追在拖拉机后面，被甩得越来越远。瞧着大人们十分难看的奔跑姿势，少年只顾得意地抿嘴偷笑，一手抓着车厢，一手不停地朝路上不断闪避的行人挥舞，俨然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瞅准前方路旁的一个稻草堆，少年一纵身，稳稳当当落在稻草上。

    当被惊魂甫定的大人捉紧双手带回村时，少年把头尽力朝马路那边扭过去。贼溜溜的眼睛里，直勾勾牵出一根无形的绳子，追踪着拖拉机远去的方向。直至拖拉机变得越来越小，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随同那条细绳样的马路一并消失于远方。少年的内心突然变得无限伤感起来，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在这时闪现：哪一天，爬上某辆汽车，去到一个北京或者上海那样的远方，那该是一桩多么激动人心的事。

    少年一旦这样想着，整个身体就像插上了翅膀，世界一下子跟着冲动和不安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