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向闲 童年·老屋

童年·老屋

　　终于都去了：我梦幻般的童年，连同生我养我的老屋。

　　当昔日的放牛娃带着妻子回到故乡时，家里却已新建了房在别的地方。老屋以非常贱的价钱卖给了邻居，也许可以说是“送”。这是老父的心愿，理该如此。然而，它应是很贵很贵的。不是吗？

　　休说屋子的本身；单是它的四周，就有无穷的价值。后边是一片竹山，竹山后边还有稻田。夏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抹在竹梢上，金黄、金黄的。一只蝉儿首先吟唱，跟着便有几只和鸣。那调子在微风中忽轻忽重，忽长忽短，如幽怨，如怅惘，使赶着黄犊归来的我泪水盈眸，只知呆呆地立着。夜幕悄然降临了，蝉声越来越微弱；接踵而来的是稻田里的蛙声。

　　屋前面也是稻田，而且有一条小溪。当后面稻田里的青蛙开始奏乐时，前面的便也震天价响了。这时，我常一个人从家里溜了出去，一直走到小溪旁的大石上躺下，尽情地去领略那“蛙声千里出山泉”的意境。月光蒙蒙，树影幢幢。小溪泛着白光，沙石上爬来了甲鱼。石蚏粗野地嚎叫，可是并不敢离开阴暗的石洞。几只萤火虫从稻田里飞过对岸的黛山，上天去吻那星星。啊，我的童年，我的老屋！

　　房子大小有七间。两间是土改时分给祖父的，五间是父母下放后陆续做的。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似乎总是空荡荡。除必要的床厨桌椅之外，几乎从没摆过豪华一点的东西——哪怕是收音机。碰到某个黑沉沉的夜，母亲坐在火炉边给我们讲《聊斋》之类的神话故事；一时兴起，夜深了还要我去卧室里找书，我便多半不敢去。因为常有那样的时候：一走进那黑洞洞的房子，不知哪儿会钻进一股风，毫不留情地把微弱的煤油灯吹熄。这时，楼板上突然“咚咚”来两下的事也是有的，吓得我毛骨悚然也自不必说。后来这个疑案终于被母亲破了：她泡茶喜欢放点盐，有天晚上在盐坛边发现了一大饼蛇，正盘住一匹老鼠准备美餐一吨——那楼板上的声音八成就是它逮耗子的鼓点。啊，我的童年，我的老屋！

　　我是我们家在这个屋子里诞生的第一条新生命，后来又添了一个妹妹。我们都没大名，母亲管我叫君子竹，管妹妹叫茉莉花。花儿比竹子秀气，也更聪明。不会走的时候就先会说话了；不到两岁，便能把母亲采回的药草分类，真令人难以置信。有时母亲也带她出去。那时父亲正患着胃病，“茉莉花”常常会拍着母亲的肩膀叫她停下，说：“妈，那儿有棵治肚肚痛的药！”于是母亲便蹲下，让她从背上爬下去。“茉莉花”一会儿用胖胖的小手抠，一会儿涨红着脸拔，终于会弄得一身的泥。这时母亲会苦笑一下，轻而易举地采了药，背着她回去。

　　农忙时，父母哥姐都出去劳动，我和茉莉花便留在家看门。我们把门拉拢，然后轮流在门槛上睡觉。但是终于有一天，那门不用看了——山乡里来了“红卫兵”。他们先是将书一担一担地挑出去焚，接着便来清查“反革命文件”。“文件”自然没有，倒得到了母亲陪嫁的碧玉，和已多年不戴了的手表。为了有更大的收获，他们把房子大的砖缝都用竹签儿通了一遍。平日在我们眼里还算完整的老屋，突然变得伤痕累累、摇摇欲坠了。家里好一点的衣服都被“抄”了去，还绑走了父亲。茉莉花在当晚的风雨声中凋谢了，人们把她葬在屋后不远的地方……啊，我的童年，我的老屋！

　　用泥糊好了墙，躺在床上跟父母读书。时常有人问我：你的知识面很广，小时候一定读过很多书吧？——是读了很多书！老屋呀，你就是书！你记载过我的童年，记载过贫穷和富有，欢乐和忧伤！

　　从没有想过要告别老屋，可今天还是得告别。蝉，蛙，甲鱼，石蚏，萤火虫，蛇，老鼠……一切都多么难忘！可是如果同时告别了一段愚昧落后的历史，那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终于都去了——我多难的童年，连同我魂牵梦绕的老屋……

（原载《浔阳文化》第83期，九江人民广播电台曾于1990年6月播出）

我们有相同的经历啊{:soso_e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