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深山

夜宿深山
徐冀野

　　“文革”期间，我由中学教师岗位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里虽说是山区，但却树木稀少，烧柴十分困难，砍柴便成了当地农民经常性的劳动项目之一，也是我们下放干部接受教育的重要课题。
　　一天晚上，我的邻居生产队长老胡对我说：“老徐，明天早上跟我们进山砍柴吧!”我爱人马上帮我备好扁担、柴刀、柴夹和草鞋。第二天天还未亮，老胡就在门外大声喊叫：“去砍柴喽！”而我还刚起床，没吃饭，老胡叫我赶快吃饭，去追他们。吃完饭，耽搁了20多分钟，我知道赶不上伴了，只好一个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向山里走去。我是生平第一次去砍柴，去哪里砍，是个未知数。只顾沿着山中间的一条路往前走，山路两边只有一些稀疏的茅草，难得见到几棵树，即使有，也是松、杉、油茶，而这些树是不能砍的。走了许久，情况还是差不多，而太阳升老高了。怎么办?回去吧，人们会笑话的，“进山砍柴，空手而归，真是个呆子。”我只得请教一位老乡：“砍柴的地方在哪里?”他笑了起来，“我看你是个先生吧!砍柴怎么能走大路呢?”他指着高山上一条小路，“你从那条路翻过山背就是砍柴的地方。”我按照他的指点，沿着陡峭的山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砍柴的地方。这里山高林密，灿烂的阳光看不见了，阴暗幽静，偶尔从树枝的空隙里投下几缕微弱的光线。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着一股清新而潮湿的气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别人砍下来的树木，我挥起柴刀把这些树木砍成一截截的，等到装满一柴夹，我已经是汗湿衣衫了，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多，村民们早已挑柴下山去了，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于是又举起刀，竭尽全力地砍下去，等到把另一只柴夹装满，已是黄昏，树林里更是一片昏暗，我急忙挑起满担的柴走出林子，朝山下走去。
　　沉重的柴担压迫着身体，我艰难地挪动脚步，没走多远，两腿直发抖，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再加上狭窄的山路只能容纳一只脚，陡峭得像竖起的梯，路上满是石头、沙子，踩上去滑溜溜的，路的一边是壁立千仞的大山，另一边则是令人心悸的巨峪深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下山的路还没走到一半，夜幕就完全笼罩了大山，野兽此起彼伏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山沟里潺潺的水声，再不像白天那样听起来像音乐般优美了，而变成一种极为恐怖的声音。抬头望天，不见星星和月亮，有的只是无边的黑暗。不远处闪动着两个蓝幽幽的光点，不知是猫头鹰的眼睛，还是别的什么。我是不信有鬼的，但此时总好像有一只毛茸茸的巨手向我伸过来，要把我拉向死亡地带，我再也无力往前走了，只得放下柴担，就地坐下来。等待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等家人来接吗?莽莽大山，他们到哪里找我呢?坐等天亮嘛，漫漫长夜，怎能捱过去!对面山上又传来一声凄厉的虎啸，完了，弄不好我会成为老虎充饥的食物，恐惧像电流一样通过全身，使我浑身打颤，每根神经都紧张得快要断裂了。
      汪，汪，汪，突然听见几声犬吠，有狗就有人家，我就得救了。我拼命站了起来，循着犬吠的方向摸去，摸过一个山嘴，眼前出现灯光，绝处逢生，喜出望外，在这深山少人烟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户人家。一条大黄狗从门洞里窜出来，向我狂叫着，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格外亲切。门开了，有人向我走了过来。“同志，你从哪里来?”我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他马上热情地请我进屋去坐。在灯光下，我看清了这是个中年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善良的微笑。他大声叫老婆端茶，一天未喝水，十分口渴，我几口就把茶喝完了。“夜深了，你明天下山吧，今晚就在我家歇歇脚，山里人没有好招待，你就莫见怪。”几句质朴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数九隆冬的一盆炭火放在身边，浑身暖和起来。不久，女主人就端来热腾腾的薯丝饭，下饭菜是辣椒炒鸡蛋，饥肠辘辘的我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胜似山珍海味。吃完饭，洗个澡，已是深夜，主人腾出自己的床给我休息，他夫妻两人却挤在孩子床上睡。这一晚，我睡得非常舒畅，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一看，才知道这户人家在半山腰上，对面山上已洒满灿烂的阳光，而这里依然是白雾缭绕，阴晴难分，正如王维《终南山》诗中描绘的那样“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乡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吃完早饭，我向主人告辞，他挑起柴担，一直把我送到大路上，我再三请他回去，莫远送了，接过柴担，走了好远，回头看看，还见他站在原地目送着我。我不由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一个陌生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使我至今难以忘怀。人与人之间，这种真挚、纯朴、无私的情谊比什么都宝贵，我十分珍视。从此，我和这位村民交上了朋友，逢年过节，往来不断，直到我搬家百里之外，才中断了联系。我曾几次去信，邀他来我家做客，但不见回音，不知是山区邮路阻隔，还是别的原因，我只好默默地为他全家祝福，希望能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