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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兮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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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ong 发表于 2014-4-18 13:14: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风兮雨兮
朱忠卫
    1
   我在《父亲与蛇》那篇散文里,提及到了我的爷爷。说到他,我如梦境般迷蒙,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死的时候,我的父亲才七岁。但是我又分明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亲近,甚至他的呼吸。
   泛黄的族谱上清晰地记载,爷爷一生先后娶了三位夫人——黄氏,周氏,李氏柳梅。
   李氏柳梅,我谪亲的奶奶,是我爷爷的最后一位夫人。她和爷爷日子过得相当辛苦。她生了大姑,小姑,父亲三个孩子。她是殁了男人,经媒婆介绍,按我大姑的说法,确切地说,被媒婆“骗”了,才嫁给爷爷。她嫁过来时,身边带着两岁的大姑。
   我黄氏奶奶嫁给爷爷的时间大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我问了村里最年长的长辈,问了我耄耋之年的大姑、大姑爷,都说没有听过黄奶奶的故事,哪怕只言片语。黄奶奶没有为爷爷留下一花半果。她在女人生命之花最绚烂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只有冰冷厚重的墓碑和沉默不语的族谱简单地刻印着她的生辰八字及坟头的朝向。清明节,我站立在爷爷为她树立的斑驳的墓碑前,思绪万千:我的黄奶奶,爷爷的首位夫人,当她香销玉殒的时候,爷爷何等悲恸!她一如雁过长空,没有为她这个想追忆她的“孙子”留下一点儿痕迹。
   
   
   2
   爷爷兄弟三人,三弟叫美金,也就是我的三叔公。一九三几年,三叔公二十一岁,带着土铳,到王岭西山寺去缴匪,同去的有十几个人。到了那里,匪没缴到,反被抓了。当天夜里,他们被带到了一个荒凉的高地上,排成一排,面朝地沟,眼睛被蒙上黑布。匪用东洋大刀把他们的头颅硬生生地砍了下来,十几颗头就势滚在地沟里。那一次,和三叔公同去的十几个人,无一幸存。
   一年后,匪逃。爷爷去西山寺寻找三叔公的尸首。三叔公的尸身凭衣服依稀可辨,但头颅不能确认。十几颗头颅埋在一起,高度腐烂。没办法,爷爷决定滴血认亲。爷爷先把那些头颅一字排开,然后咬破右手食指,每颗头颅上滴一滴鲜血,血呈珍珠状。如果血渗进头颅,就是三叔公的;从头颅上滑开,则不是。爷爷掏出旱烟袋,衔着烟杆,装上棕黄的烟丝,打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静静地注视着血珠的变化。残阳如血,没有风,只有野虫嘶鸣。爷爷刚刚抽完一杆烟,一颗头颅上的血珠便慢慢地渗透进去,其余的血珠却流淌了下来。爷爷焚了一柱香,烧了两回纸,酒上三杯烈酒,把三叔公的遗骸装殓到棺材里抬回来,安葬在谈家枫树林的祖坟山上,安葬当天,下了场暴雨。每每上山祭祀,面对三叔公蒿草遍地的坟茔,我千百次地问,身首异处的三叔公,那颗滴血认亲的头颅,真的是您吗?
   
   
   
   3
   爷爷是织布匠。大姑爷前年才告诉我,父亲却从来没有向我透露。我只听说过妇女纺纱织布,没有听说过男人也弄那玩意儿。爷爷家有田有地,日子过得殷实,怎么会是个织布匠呢?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家老屋小阁楼上,的确有一架老旧的织布机。
   那台老旧的织布机,全木结构,长方形,主要由主体、梭子、挡板、踏板、绳索等组成。听长辈讲,这种全木质、全手动的织布机,织布的工序很繁琐,通过纺线、络线、牵机、整经、递缯、穿杼、拴机、做穗等程序后,才能上机织布。编织时需手脚并用,灵巧配合。织布时织梭的用力要均匀、速度要一致——对织布匠技术要求相当高。否则,织出的布不平整。前年重修族谱,哪家新添了红丁,或是减少了人口,都要收录其中。父亲作为家族二房的房长,这么重要的工作自然要参入。
   那天趁着休息,我问父亲:“听人说爷爷解放前是个织布匠,对不?”父亲点了一支“吉品”香烟,粗糙的手有些颤抖。父亲凝神半晌,看着我,轻轻地说:“你爷爷是个可怜人,是个苦命人。”
   
   4
   黄奶奶死后,爷爷和兄弟妯娌一起生活了四五年,因为家里有十几亩田地,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其间常有媒婆前来为爷爷续弦,但爷爷都摇头不应,因为在他心中,黄奶奶一直活着,一天也不曾离开。
   没有黄奶奶的日子,爷爷以打鱼为乐。村庄的不远处,八十八公里长的南阳河蜿蜒而过,注入浪涛滚滚千年浑浊的长江。听长辈讲,那时的河面是现在的几倍宽,几倍深——至少五十米宽,四米深。河里鱼肥虾美,滋养着两岸的儿女。黑水潭靠近城山脚,是南阳河最宽最深最邪门的一段,那地方不知淹死了多少游泳高手,好多人都绘声绘色地说在那里看到过水鬼。大哭不止的小孩,只要吓唬他“再哭就扔进黑水潭”,就不敢哭了。但是我爷爷水性好,胆子大,什么都不怕,常常三更半夜去那里打鱼。
   爷爷打鱼与众不同。在宽阔的河面上,他光膀赤脚,踩一根青毛竹,握一柄大鱼叉,敏锐的双眼紧盯着河面。他臀部轻轻一扭,青毛竹犹如一条青蛇在白色的细浪里飞驰。说时迟那时快,爷爷高举鱼叉,猛朝河中扎去,河里顿时绞起一阵浪花。爷爷一缩手,一条二尺见长的大青鱼便在鱼叉上激情舞蹈。
   谁知爷爷这样悠闲自得的生活,因为偶然碰到一个女人而彻底颠覆,让原本殷实的家从小康迅速跌至困顿。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周氏奶奶。
   
   5
   我的周氏奶奶,白山人,听说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她特立独行,性格刚烈。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十七岁便嫁到了东龙一张姓大户人家。新人入洞房,撒账闹婚房。红烛烁烁,盖头挑开。周奶奶瞅到从未见面的男人竟面容枯槁,二十多岁的小伙看上去却像四十岁的家伙——吸食鸦片造的孽,与媒婆说的“公子俊美绝伦”相差十万八千里。凭周奶奶的性格,她岂肯甘心?娇羞的美人立马冷若冰霜。当晚周奶奶哭闹不休。张家公子不得近身,郁闷了一个晚上。
   后来,张家老爷子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嚎叫:“反了!反了!再不肯同房,就扔进黑水潭!沉掉!!”黑水潭距张家大概二十里地。
   周奶奶终究不从。
   张家为了维护自家尊严,真的派人用晒棉花的竹席卷着周奶奶,捆得紧紧的,吩咐两个长工抬着周奶奶扔进黑水潭。
   到了黑水潭边,一个说:“何苦。”
   一个说:“造孽。”
   一个又说:“我们放她一条生路吧?”
   一个接着说:“就怕老爷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
   “真把她沉入黑水潭,我这辈子也不得安生。”
   “算了,我们就把她放在这里吧,这里荒郊野外,是死是活,看她造化了。”
   几声长叹,两个人影慢慢消失在黑幕里……
   
   人世间的事,有时候巧到了极至,所以当我们听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时,不要总是满腹孤疑。
   那天晚上月圆星稀,爷爷不知何由,心绪不宁,沿着乡间小路,不知不觉来到黑水潭,坐在潭边,望着银光闪闪的河面发呆。
   各种奇怪的声音互相交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忽然,好像一个女人的“嗯嗯”声钻入爷爷的耳朵,爷爷以为是幻觉,懒得理会。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爷爷循声寻找,不远处,一卷竹席横卧潭边。声音正从里面传来!
   爷爷急步上前,毫不迟疑地解开捆绑着竹席的死结,小心翼翼地展开竹席。竟然是一个身穿红衣,口塞手帕,身缚麻绳的女人。
   爷爷救起周奶奶,听了她的遭遇,嘘唏不已。
   七天后,爷爷和周奶奶结了婚。
   一年后,爷爷和大叔公分了家。爷爷大额财产分得九亩田地,一头牛,三间青砖屋,甚于锅盘瓢盆小件不计在列。
   爷爷和周奶奶生活得爽心悦目,但有时灾难就像地震一样难以预测。
   一天,家里菜刀不见了,周奶奶找遍了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找到,问爷爷。爷爷说他哪里会时时刻刻看着菜刀?周奶奶一听,火冒三丈,跳起来骂爷爷。爷爷也不甘示弱。两人互不相让。周奶奶回到睡房,把衣柜门打得通天响,随手挑出几件衣服,气冲冲地跑出门。
   爷爷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抽着旱烟,也不挽留。
   周奶奶本以为爷爷会上前拉她,谁知没有,越想越委屈,抽抽噎噎,鬼使神差地走到黑水潭。黑水潭离爷爷家只有几里路。
   隔壁的王婶正好路过,问周奶奶怎么回事。周奶奶不应,哭得更凶,走得更快。王婶见状,伸手拉住周奶奶的袖子。周奶奶不理,用力往回扯。王婶一松手——周奶奶正背对着黑水潭——周奶奶“扑通”一声掉进了黑水潭。
   看着在水里不断扑腾挣扎的周奶奶,王婶吓蒙了,一时不知所措。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潭面只剩圈圈涟漪——周奶奶不见了。她吓得大声哭喊:“救人啊!救人啊!”
   附近干活的人听到了飞奔而来,几个游泳高手顾不得脱衣,顺着王婶手指的方向扎进水里,几个潜浮都没有捞到周奶奶。
   爷爷慌慌张张地跑来,一头扎进河里。爷爷浮上水面,手里托着全身瘫软的周奶奶。压胸,人工呼吸……我的周奶奶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周奶奶白山的娘家人得到消息,浩浩荡荡五十来人,气势汹汹地闯进爷爷的家。锅盘瓢盆、桌椅板凳、箱柜门窗打个希巴烂。猪拉出栏,杀了。牛牵出圈,杀了。鸡鸭,统统杀了。
   田地,变卖!房屋,变卖!
   爷爷没有办法,本族人没有办法。
   典当行老板知道爷爷急着用钱,故意把田地房价价压得低低的。爷爷没有吭声,只得吞咽!
   依周奶奶白山娘家人的要求,爷爷用最隆重地葬礼把周奶奶葬在了我们的祖坟山上。周奶奶活着的时候,和爷爷一起生活了三年三个月零三天,她也没能为爷爷生个香火继承人。二十年后,爷爷饿死,葬在周奶奶墓边。
   安葬了周奶奶,爷爷一无所有,生活贫困潦倒。大叔公看不过去,在城山脚下,为爷爷做了一间土巴屋,添置一些生活用品。

    6
   无论月挂柳梢,还是艳阳高照;无论春暖花开,还是雪花纷飞,城山脚下爷爷的土巴屋里总是持续不断地传出织布机的“喀吧”声。有时候,爷爷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抿一口烧酒,吸一杆旱烟。
   三年后,爷爷成了远近闻名的织布匠,他织布不但质量好,而且速度快。请他织布的人络绎不绝,爷爷也乐在其中。
   爷爷到了主家,把提前染色上桨的棉线拿出来,在量好的距离内锲入密密麻麻的小木橛。爷爷将已分好类的线,或一两根,或三四根,依次缠在指定的位置。然后,把它们串在织布机疏密相间的挡板上。爷爷坐在织布机的横木上,那光溜溜的梭,如精灵般在爷爷灵巧的手里左右窜动。他双脚踏着两块木板一上一下地拉动着纵轴上的线,不断地交叉着。每踏一次,一只手就要把梭子从空隙中穿越一次,另一只手再推动横木挤压一次。后续过来的棉纱就紧靠在前面织好了的布边上。随着织梭左右跳动,棉布在织布机上流淌……
    吃饭的时候, 主家不忘给爷爷上一壶烧酒,但爷爷只喝一杯,从不多饮。无论饭菜是否丰盛,爷爷从不挑剔。
   闲暇时光,爷爷又在河面上“驱竹叉鱼”。叉得鱼来,爷爷不急着吃,而是把它洗净,剖开,切成块,用茶油浸泡十天半个月,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煎得松黄松黄,然后撒些蒜末,用来宴酒吃。爷爷还有一大爱好,买来的猪肉先放上一段时间,等它生蛆虫,再用菜油榨着吃。
   虽说连年战争,满目萧条,但独身的爷爷,仍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村里或房上有什么红白喜事,爷爷总是热心帮助。
   
   
   7
   一九四七年,爷爷五十六岁,结束了八年的单身生活 。
   爷爷的一位老根,套用现在流行的话叫铁哥们,看到爷爷这么大年纪,这么多年,孤单寂寞,就说:“老根啊,我帮你找个女人吧,年老的时候也有照应。王婆说大林下有个女的,姓李,三十四岁,男人死了有两年,带着个两岁的女娃,如果你愿意,她帮你说和,面都不用见的。”爷爷想了想,答应了。
   李奶奶到了爷爷家,才知道王婆骗了她。王婆说爷爷才四十多岁,无儿无女,人勤手艺好,家景也不错。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呈在李奶奶眼前的是一座破旧的土屋,一个干瘪的老头。究竟什么原因使李奶奶决心留下和爷爷结婚,已无从考证。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奶奶为爷爷生下了小姑。一九五三年——爷爷花甲之年,奶奶为爷爷生下了父亲。
   那个时候,大队分配东西给社员是按工分来的,没有工分就分不到东西。爷爷一家五口,三个小孩没有成人,自己人将暮年气色不佳,只有奶奶一个劳力,那种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爷爷年纪大了织不了布,但只要身体允许,还会去打鱼,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驱竹叉鱼”,而用鱼罾。有一回,爷爷用罾扳了两条大鱼,大姑用扁担挑着,一头一个,鱼尾巴都拖到了地上。大鱼是舍不得吃的,要拿去卖钱补贴家用——买点盐,绵布之类的必需品。
   一家人天天饿得慌。有次,大姑实在饿得不行,就瞒着爷爷,乘着夜色,悄悄摸到生产队地里偷红薯,刚挖了几个,一道手电光直射过来,大姑吓坏了,一时束手无策。拿手电的发现是大姑,小声说“荣妹不要怕,是二叔。真造孽啊。这些红薯你拿回家吧。以后不要再做这事了,万一被其他人发现,会没命的。”大姑匆忙把红薯拿回家,爷爷问哪里来的,大姑说了,爷爷说以后再也不能做这种事了,太危险了。那时人们普遍饥饿,连看守庄稼的也是“上半夜防贼,下半夜做贼”。
   没有办法,十二岁的大姑就去石门挑水库挣工分。挑水库的人可分一点大米,大姑不舍得吃完,留一部分回家。爷爷奶奶非常高兴,就把珍贵的大米拌在谷糠、麻根里做粑吃。
   奶奶个头比较矮小,每月一次挑上百斤的劈柴到码头去卖。那时没有如今这么宽阔的柏油公路,路线也不是这个走向,而是从白山脚转到下巢湖才拐至码头,小路曲折,山路崎岖,李奶奶一路上不知要歇息多少次,饿了吃糠粑,渴了喝山泉,鸡鸣出发,月挂树梢方回。
   那年月死了好多人,死者家里如果太穷,大队会出十斤大米,帮着埋葬。一九六0年冬,一户人家办丧事,大家围桌吃饭的时候,爷爷拿着一个破搪瓷碗,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挪到跟前,说:“各位兄弟叔侄,能不能给碗饭吃?”大家看他佝偻着身可怜,就给他装了半碗饭。爷爷没有吃,而是带回家给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吃。三天后,爷爷死了,没有棺木,就用木匣装殓,葬在周奶奶墓边。
   第二年,李奶奶得了重伤寒,没有钱诊治,死了。死的时候正值蚕豆花开。她和黄奶奶葬在一起,葬在黄牛岭。
   爷爷奶奶走了,三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
   后来,大姑嫁给了村里的书记,也就是我的大姑爷;小姑当了别人的童养媳;父亲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军人。

    8
   缝清明节,七月半,父亲都要带着我,弟弟,两个儿媳,孙子和小孙女一起去祭拜爷爷奶奶。面对修补一新的坟茔,父亲总是对我说:“生儿孙,保坟墩。你爷爷奶奶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倍感欣慰。”
   我明白父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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