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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少女作家蒋方舟新作--青春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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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olong 发表于 2002-5-22 21:43: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套情侣衫



  作者:蒋方舟

  我是我们班有名的服装贫困户,所以我每次换新衣服时,同学都会捧场地拽着我的衣服说:

  “好美美哦!”


  而这回,我过生日,特意换了这件黄蓝休闲衫之后,即使我特意在教室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假装看贴在教室门上的课程表),又特意使劲地咳了几嗓子,来唤起人们的注意力,却没有一个识趣的人跑过来赞一声:

  “好美美哦!”

  只有不怀好意的咳嗽声,我听出了咳嗽里的笑意,这是我们班同学用来冲淡讥笑声惯用的伎俩。

  站到自己也觉得无聊的时候,我打算回座位。突然看到龙超激动地朝我奔来,他步伐矫健,途中撞歪了四张桌子、三把凳子,撞到了两个人。

  咦?!哦?!啊?!呀?!

  龙超穿的衣服和我一样!我一臊,好像自己登时和他成了一对儿!

  龙超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他马上就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一手摇晃着我的腿(龙超矮),把我脱了缰的思维拉了回来。一只手以光的速度,从袖筒里掏出一张光亮的片状物,强行塞进我的书包。

  我的书包口碑不错,一向以“免费垃圾桶”而闻名班级内外,难不成龙超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就是垃圾?龙超见我的眉头有聚集在一起的欲望,立刻说:

  “莫生气,我给你说个谜语,让你猜猜我送的是啥?——有一样东西,平常时候是软盘,见到美眉就成了硬盘,问:它脱光了叫什么盘?”

  这死孩子!虽然平时自称学习高科技,已经修炼为电脑高手,但污七八糟的东西也学得挺快。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咻——”地一声,两节课就过去了。做操的时间到了,尴尬二十分钟也随之到来。

  我和龙超同站第一排,且中间没有任何间隔。好似一对惹人注意的展品。(仅供瞻仰,严禁拍照!)

  有一节操叫“扩胸运动”,因为有个动作像射雕英雄,我们都叫做“射箭运动”。这个和我穿一样衣服的方向白痴,总是做错方向,经常形成我与他对射的造型。

  他的胳膊长,致使我俩的手总是碰在一起,他的手湿润,潮热,质感非常差。待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他,更是大倒胃口:

  一个牙套哥,终年不能把牙收到嘴巴里。眉毛扬得高高终日放不下来。一个表情要坚持大约十几分钟才换。做操后的余兴节目丢沙包,跳皮筋等,他每每看痴呆过去。这件本来挺漂亮的衣服,也随着他的人变得木讷了。

  尽管我已经努力往前排靠,拉开与他的距离,但我俩已经无可奈何地成了操场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也终于迎来了同学迟来的夸奖声:

  “不错嘛!定了一套情侣衫。”

  这件衣服,天蓝色,肩膀上抗了一道长长的黄条,胸前图案是一只正在灌篮的男狗。记得营业员当初介绍这件休闲衫时,字正腔圆地说:

  “这是件女衫。”

  我却不知营业员专门通过了一项训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碰到男生就说是男衫。实在被顾客逼急了,就说:

  “小孩穿衣服,哪里分什么男女?现在的衣服不都是这种款式的?”

  后面一句话一般哄不看时尚杂志的家长;前面一句话乍一听挺有道理,以为小孩不计较,叫他做男做女都毫无怨言。

  话说我回到家之后,取出龙超给我的那一张光盘,不禁啧啧称奇:

  “这光盘脱得真光啊!”

  原来这光盘不仅一面光,另一面更光,两面都没有贴任何标签。龙超那厮定是通宵熬夜赶制出一盘惊天骇地的游戏光碟,想学皇帝吃饭之前先找个太监试一试有没有毒,让我充当那个太监的角色,试一试游戏有没有病毒。

  令我感动的是,没有经历繁琐的安装程序,游戏自觉地运行起来了。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很简陋的动画:背景乌漆抹黑,中间有个黄圆圈,代表是晚上。一看这画技,我就晓得这个游戏一定是龙超设计的。

  月亮下面有两个人,仔细一看,我不禁低头做羞涩状:

  “讨厌厌!”

  原来那画上不是别人,正是我和龙超,仔细一看,龙超把画中的他无限美化了:没有牙套,眼睛大了,脸上的痣也抹了去……这还不打紧,却见“我”面若桃花地站在他身边,有偎到他怀里的倾向。龙超偷工减料,把我的嘴巴眼睛都画成一条线!我谨代表我个人,表示严重的愤慨!人太高了就是没办法呀,龙超还矮我半个脑袋,使眼睛不好的看官还以为是母子俩呢。

  突然,屏幕下角出现了三行字幕:

  人物:小龙、小凤。

  目标:争做世界霸主

  方法:自己琢磨。

  龙超的作文经常被老师批上“要具体”,因此这样简洁的说明,这样武断的决定,也不足为奇。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和一个面相极熟的人打起架来,他就是我们班有名的菜场英雄何伟业。他的武器是他家菜摊上的大螃蟹。不到两秒钟,游戏里的“我”因为太久没有出招,所以被何伟业砸死,屏幕下角又写道:

  重玩:回车键

  退出:任意键。

  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看在龙超的面子上,忍着恶心按下了回车键,凭着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顽强的毅力,我把这个游戏玩了N次,按顺序按下键盘上所有的键,当我按到回车键时,游戏里的“我”抽出一根红色钢笔形状的物体,刚准备“发功”,忽然屏幕一闪,光驱一响,死机了。

  身为姑娘的我,取光盘的时候,为自己好不容易打了一架,既没看到什么动画效果,又没有得到什么天蚕宝甲,只迎来一个“完”,不禁暗骂一句:

  “他奶奶的!”

  取出光盘,我的脸映在两面都光的光盘上。我不由得把光盘靠近自己,我瞪着眼睛看着它(大眼睛才上相),好正宗的一面镜子哪!目前我们家最大镜子,就是钢精锅的锅盖,照出来的脑袋畸形,像个梨,而且有的地方被烤糊了,容不得我“鬼照鬼照”的(爸爸语),能照到全身的,就只有电视屏幕了。它照得我的腿超短,像“矮脚虎王英”。

  我好不容易享受到有镜子的生活乐趣,自然要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地摆出一个国色天香的“pose(姿势)”。我看到了什么?你猜!猜不出来?猜不出来使劲猜嘛!

  光盘上隐约有一张笑脸,笑得挺像我,惯有的皮笑肉不笑。但是,我摆出的这个“pose”前提是“酷”,而且光盘里的那张脸上,并没有我的特征之一:痣、大痣、黑痣!我把大圆脸看大圆脸当做打完这个无聊游戏后的消遣,痴痴地看了半天。笑脸越来越浅,后来终于只剩下光盘了。我俗套地认为这是自己眼睛花,或者早上太多眼屎没洗干净。

  我把脸挨近光盘,为了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光盘忽然一响:“哧!”好像冰面裂开的声音。光盘猛地一亮,像黑暗的房间里忽然打开灯,继而又黯淡下去。

  当我的鼻子完全挨在光盘时,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正在燃烧的保险丝贴在脸上。后来,这感觉又蔓延到全身,好像野火在身上烧,但是我却没有一滴汗,又过了几秒,感觉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干呕,这种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万马奔腾的滋味,真他妈的不爽!

  为了不使文坛上少一颗耀眼的新星,为了不使全班同学失去一位好干部,我自我保护地把光盘胡乱地塞在书包里。但心中的疑惑,仍然越拧越大,越大越拧。

  第二天,龙超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这款游戏,版权卖多少钱好?五十万还是八十万?”,我在他说话的空隙,把光盘掷进了他的抽屉。

  他问我道:

  “你觉得这个游戏的结局,是属于凄凉型的?还是属于圆满型的?”

  我失态地叫:

  “这就完了?帮主,一个只有开头的结局,不是一个好结局!”
2#
 楼主| wolong 发表于 2002-5-22 21:44:12 | 只看该作者
神姐出世

  作者:蒋方舟

  我到“巴黎香”高雅去了。“巴黎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西餐厅,灯光昏暗。我每次和同学从“巴黎香”门前走过时,总是假装掉了什么东西,在周围巡视一番,借此机会,瞅一瞅里面那些“用小勺子轻轻地搅拌着咖啡,优雅地切割着牛排的漂亮女人”(其实,透过那茶色玻璃门,我们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依稀感到,这就是所谓的高雅生活)


  左右看看,满眼都是情侣,只是般配的没几对,不禁为那些美女感到惋惜。

  突然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小门,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爱慕虚荣的小女生,我还是春心荡漾。那地方有一个小轿车那么大,灯光是绿色的,里面挂着些麻绳、辣椒、玉米、草鞋、斗笠。中间一只“长”满青苔的水缸,上面盖着一口木锅盖,就是茶几。最让我的春心荡漾得厉害的,还是椅子,那是一个藤编的篮子,由两根假葡萄藤吊着,由于对自己体重的担心,使我不太敢坐。

  我的一颗毛茸茸的心不禁一热,鬼鬼祟祟地溜到“篮子”里。

  我不准备消费,只是来享受高雅生活的,好为在同学面前吹牛打下基础。

  当我感到无聊的时候,发现对面坐了一个姑娘。长得虽然跟我差不多,但气质完全不一样。,一看我,就是一个正派的好少年;可她,白虽白,可白得没有劲道,加上一点阳光的颜色,方才显得健康。她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脚踩金色小皮靴。

  一个异星来客啊!我尽地主之仪,大方地起身,握手,说:

  “你好你好,幸会幸会!打哪儿来的?哪条道混的?宇宙外层空间?”

  “你是不是玩了一个龙超做的游戏?你看我像不像里面的女主角啊?”

  我为自己总算认识了一个有头有脸的的大人物而自豪,我要套近乎!只听我问道:

  “你的学习怎么样?”

  这是我当了三年的班长落下的职业病,害怕自己又多一个竞争对手,她的脸色蒙了一层灰,变成沉郁的白,不透明的,小小的,冷冷的。

  突然,一张俊脸凑了过来,是服务员,我沉着冷静地应对道:

  “小姐,有一块钱以下的红烧肉吗?来一盘!”

  服务员仍是笑眯眯的:

  “小朋友,在这儿坐要加十块钱的。”

  想让我拿出还没捂热乎的钱?哈哈哈,太天真了!江湖上谁不认识我霸王花(专门吃霸王餐的一枝花)。我使出了惯用的招术:先摸摸胸口,再摸摸屁股,还摸摸腿,最后,指着神仙姐姐说:

  “我没带钱。让她付好吧?”

  服务员姐姐笑盈盈地回过头,等再转过来时,已是横眉竖眼:

  “哪里有人啊?要不要请假面超人给你付啊?”

  我见服务员的手已经伸向了十米处的电话,像是要拨110,赶忙付钱。

  又只剩下我们俩了。我这才想起正题:

  “小姐芳名?今年贵庚?你妈贵姓?到这儿有何贵干?”

  她直起身子,做出一副开学术讨论会的样子,双眉紧蹙,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单方面决定:

  “带我去找人。”

  很不幸的,我是一个忒敏感的人,她的话立刻勾起了我的自卑感,我竟然会沦落到被人指使的地步,想到这儿,我忙不迭地抽泣起来。

  她见我径自哭起来,便做出一副厌恶的样子,说: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

  这个小姑奶奶终于走出门去了,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不是飞出去的,也不是像地鼠一样钻出去的,而是大大咧咧地,明目张胆地从门里走了出去。我误以为她是嫌弃我,便做出我有史以来最大的决定和最大的让步:

  “这样好了,我让你住我们家!”

  身为一个光明正大的体育不及格生,我不负众望地被越走越快的神姐甩了。

  晚上,我睡在被窝里,心里仍惦记着神姐在哪里睡觉。忽然狂风大作,正当风刮得天昏地暗时,一个不太熟悉的躯体钻进我的被窝——神仙姐。

  仔细一看,她的样子已大不如以前,头发汗津津地粘在脸上,脸蛋兴奋地潮红,但仍不忘摆她的大架子:

  “臭死了,你几天洗一次澡啊?你妈管不管你啊?”

  姐姐呀,上帝帮我作证,我一周洗一次澡,在我们同学中,属于洗澡记录比较高的。你还没见过龙超呢,挺俊秀的一个小伙子,连手都不洗,实在脏得不行了,就花五角钱买一管胶水,涂到手上,还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仔细观察自己的双手,看擦得均不均匀,仔不仔细,然后是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搓。此搓非彼搓,也是有技术高下之分的。不能用力太猛,这样会引起刺痛;也不能用力太轻,这样就搓不干净。龙超的搓,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既无疼痛之感,也可以连胶水屑带垢痂一起搓掉。更可恶的是,因为他是我同桌,所以他把搓掉的屑都吹到我的桌子上。那一阵,我简直得了胶水恐惧症。

  神仙姐姐看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被她骂傻了,不由得有点害怕,为了补偿,她主动地把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还加上配音:

  “没关系,不用自卑。你起码比龙超好多了。”

  她竟敢如此神通广大!虽然我沉着稳重,温柔大方,面容姣好,是居家旅游良好伴侣,但这时候,我的嘴巴仍然大得可以装下一个鸡蛋。

  我颤抖着问了一句:

  “你是谁?”

  她狂笑一阵,向后仰去:

  “江湖上没有不认识我的!”她忽然话锋一转,“你们班有几个小妖?”

  我掰断了三个手指头和两个脚趾头,数着:

  “狐狸精——杨非雪、蓝娟,冬瓜精——冯圆、范都都,竹竿精——宇文宇、龙超……一共五十个。”

  她竖起一根指头摆了摆:

  “NO,NO,NO,你和龙超不算妖。十二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不同的小木屋里,你爸爸和他爸爸,分别因为没有做足安全措施,不慎分别酿造了两个细胞,细胞们又分别在你妈妈和他妈妈的子宫里,变成了你和他。十二年后,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不慎在电脑里酝酿了一桩恶性游戏事故,又分别在你和他的电脑里,产生了我们龙凤双煞。今儿个我们龙凤双煞拜托你们帮忙找‘武林第一剑——红外斩妖剑’,杀死你们班所有的妖怪,我们就可以考虑带你们进入游戏的下一关。”

  我向后倒退几步,像所有得知自己身世的无知少女一样,我更惊异于她的暴力,我一向以不谙世事而骄傲,哪知今天招惹上神怪人士,不知是福是祸。

  我睁大了美丽的杏核眼,结巴着问:

  “咋……斩?咋……除?”

  她打了个榧子:

  “灭掉!”

  我以为和神怪打交道就应当和东北汉子一样,要直爽,便硬着头皮道:

  “太残忍了吧?”

  她不满道:

  “不过是游戏嘛,何必那么认真?他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妖怪,死了就算了呗!早死早超生!限你们在一个星期内完成任务,如若不然,轻则七窍流血,重则脚气发作!”

  我赶忙看日历,今天是5月26日,星期一,晴转多云,气温22-25度,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六一儿童节”了,神姐杀人真会选日子。我想到神姐那副用鼻孔看人的欠扁的模样,想发一下小女人特有的牢骚,嘟嘟囔囔地说:

  “她说我们是游戏,那她算什么?”

  我躺在被窝里,为明天做打算:得找龙超商量一下,把光盘毁了,省得每天晚上神姐都要来找我困觉,床无端端地被占了一半。
3#
 楼主| wolong 发表于 2002-5-22 21:45:19 | 只看该作者
文明监督员
  作者:蒋方舟

  第二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走在充满脏话的大街上,心中满是惬意。进了学校门,就是学校人。另一位学校人冯圆气冲冲雄赳赳地把我拉到女厕所,贴着我的耳朵,带着兴奋带着羞涩,小心翼翼地说:


  “跟你说,我来月经了!”

  我一听这事就来劲,我最喜欢打听人家的隐私,兴奋地直舔嘴唇,赶忙问: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她把头低下,咬着嘴唇,说:

  “就是晚上嘛,我忽然觉得,那里,好像有东西流出来,我拿手一摸,全是血。搞得我都不敢动了。我又不敢跟我妈说,因为她睡着了。而且,她跟我爸睡在一起。早上吧,我就偷偷拿了一袋卫生巾,垫上了。咋办呢?今天还有体育课!”

  我向来是那种正派善良的好学生,一听这话,关系到个人安危,我可不敢怠慢,严肃地说:

  “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应该跟大人说。首先,你就应该跟体育老师说,她是过来人哪。其次,你一定要跟家长说……”

  等我一口气说了五次“一定要跟家长说”之后,她终于不耐烦了,脸上露出了敷衍的表情,伸出五个又粗又短的指头,说:

  “听了你一番金玉良言,我已经对月经,有了很深的了解,我一定会在今后的生活中,战胜月经的。”

  蓝鹃和杨非雪也来上厕所,杨非雪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把我们扯到厕所旁边的芭蕉树下,一点都不羞羞地说:

  “我的姑妈来了!”

  我连忙问:

  “你姑妈好看吧?”

  她们一群女生,戳我的头说:

  “姑妈就是月经!”

  冯圆总算找到了一个同党,赶紧与她交换心得:

  “来的时候你有感觉吧?”

  “没有喂!”

  “我也没有!”

  听到她们两个成熟的“女人”,说一些我插不进嘴的私房话,我恐慌地问:

  “来月经疼吧?”

  她们一个说疼,一个说不疼,听得我更是紧张。但我还是觉得很庆幸,有她们两个带头,我从此就不怕“姑妈”了。因为我既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第一个,那种前无古人的感觉太恐怖了,总觉得自己不太正常,又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好像给后面来“姑妈”的人当了垫背的。最后一个,也觉得自己不正常,看到厕所里散落的卫生巾,说不定还会触景生情,挥泪如雨呢。

  我这个人比较奇怪,生来就对月经有所了解,只是没有料到,过了十二年,才等到了和同学谈论这项事务的机会。

  两个发育超前的“女人”走了以后,我和蓝鹃冷了一会儿场,她忽然想起什么,冷不防地说:

  “哎,对了,政教处的老师,让你去政教处走一趟。”

  晴天哪,霹雳哪!记得一次音乐课,老师见我们太吵,便揪出两个典型,把他们送到了政教处,听说还记了个什么大过,他们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哭得屁滚尿流,据说政教处的梁老师,眉毛从来都是吊着的,他嗓门的分贝比我大十倍,最近我好像没犯什么错误啊!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政教处。

  政教处里,两个老师,三双眼睛注视着我(一双是眼镜),百闻不如一见,我终于见到了如雷贯耳的梁老师,男的,很壮。梁老师伸手就塞给我一个十六开的蓝皮本本,并告诉我:

  “是这样的:以后你就当文明监督员,每天早上七点半,中午一点半以前,就得到校。在后门站岗,拦拦家长,逮逮迟到的,顺便抓一下没带红领巾的。好了,你先去值勤吧。”

  小时候,我只要没戴红领巾,就撒泼,连哭带爬连嚷带闹,假装在书包里找红领巾。再假装找妈妈,喃喃地念叨着:“咦?我带了呀,怎么丢了呢?”再梦游似地走出学校,再等着值勤的姐姐哥哥们询问别的同胞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去。但知音好找,机会难求,我这一招,总是换来迟到加没戴红领巾的“罪名”。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那些值勤的姐姐哥哥们是多神圣啊!当然,更多的是凶!

  当我把这个好消息与我的死党冯圆杨非雪等人分享时,她们不屑一顾地说:

  “哼!连看大门的都不是,还是个看后门的!”

  我满心激动地到校门口站岗,享受着同学谄媚的微笑。不多久,有几个自称也是文明监督员的人来了,看他们的个头之小,实在不像。忽然,从值勤本里掉出来几个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四个值勤牌牌,红底黄字,闪闪金光,我的自豪又加了一成。

  接下来是自我介绍。他们分别是二年级的值勤一号,三年级的值勤二号,四年级的值勤三号,我是四号,五年级的。二号和三号好象是老相好,不顾男女有别,一见面就亲切地扭打起来,目的是不当“猪头”。

  他们看我对值勤的事好像一无所知,就自愿当起我的场外指导,意思是说,他们指导,我干活。

  由于上一届的文明监督员比较尽责任,把想横穿校园的家长都吓退了,所以,半天也没见一个违规者。

  正在我发楞的当儿,忽然听到三号咬牙切齿地一声:

  “快逮!”

  哦,那是一个身穿红上衣的中年妇女,烫着“波浪头”,正徐徐地向学校走来。这是我的第一次逮人行动,决心“首战告捷”。我鼓足勇气,向右大跨一步,成“大”字形拦在她面前,尽量友好地说:

  “阿姨,家长不许进学校!”

  那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竟一点也不畏惧,一脸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径直朝校园走去,我忽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个景象:四个值勤队员一齐抱住一个家长的腰,气势雄伟,势不可挡。见她越走越远,我赶紧冲上去,抱住她的腰,感觉不太好,她的腰上好像戴了游泳圈,因为腰粗,所以我抱得很困难,那妇女当然左右挣扎,摇摇晃晃,嘴里还念叨着:

  “造反了!放手!”

  我一个弱女子,要抱住她,不是等于蚂蚁抱树吗?她终于掰开我的手指,骂骂咧咧地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瞪我一眼。

  我刚想追上去同她理论,值勤一号说:

  “她是老师!”

  果然,几位同学朝她敬队礼。我不禁涨红了脸,没想到第一次值勤,就错拦了老师。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过了一会儿,过来一个女学生,似乎是隔壁高中的女学生。她长得好看,看起来像个好学生,她脚步急促,面露难色,边走边看表,现在的确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唉!救人诚可贵,可不挨老师的骂当然价更高,于是我只好狠下心来,拦在她面前,甜甜地无可奈何地说:

  “姐姐,你不能进去!”

  那姐姐当然吃了一惊,在地上直蹦,都快哭了,实在憨态可拘,她心急火燎地说:

  “哎呀,就让我过一下嘛!”

  旁边的值勤一号说:

  “就让她过吧,她是我们班周鹏的姐姐。”

  我只好放过了她。令我有点愤慨的是,她竟然没跟我握手就走了。

  我放过了她,梁老师会不会放过我呢?

  那姐姐走了没一分钟,政教处的梁老师就气冲冲地过来了:

  “你们怎么看的门?刚才我看见一个高中生跑过去了……你们好好看着,我去前门。”

  这时我才意识到前门与后门本质上的不同:首先,样子就有很大的不同。前门金碧辉煌,所有荣誉称号,都挂在前门;而后门,可怜巴巴的一个小铁门,锈迹斑斑,贴满了补习班的招生广告和“今天食堂供餐:珍珠丸子,红烧田鸡……”;其次,来开会的大人物和拍摄校庆的摄影师都从前门走,而后门进出的只是些为了上学不迟到走捷径的高中生,以及马上就要迟到的抄近路的职工。

  这时候,我都懒得看值勤一、二、三号了,因为他们肯定和我一样的动作: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紧紧地咬着下唇,紧紧地低着头。

  听完了梁老师长达几分钟的训话,我立刻批评那些值勤者: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拜托拿出点专业精神好不好?”

  于是,低年级的小鬼们,只好在我的胁迫下,与我签定了不平等条约:如果碰到男的,就由他们三个一块儿拦,因为男的力气大;如果碰到女的,就我一个人上。

  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男的,正大步流星地跨进校门。但我身旁的一二三号,仍没动静,我赶紧推他们一把,可他们仍然紧贴墙壁,头冒虚汗,紧握拳头,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走过,无奈,我只得快步走上去,拦住那中年男子,露出最甜蜜的笑容,说道:

  “叔叔,对不起,家长不能进去!”

  那叔叔倒挺友好,停下脚步看着我,这时我才看到他的面目是多么恐怖:眼睛虽小,但全部都是红的,我向毛主席保证,这是全世界最红的眼睛。他开口就是一口痰,这痰黄中带绿,绿中带红,彩色斑斓,红色占地面积最大。他的鼻子上还塞了一个纸球,也被血浸红了,他道:

  “我从这儿过一下。”

  我强忍住恶心,更加卖力地笑着说:

  “那也不行,这是学校规定的。”

  那人不耐烦了,又吐了一口痰,说:

  “我过一下都不行?!”

  吃硬不吃软?我只好严肃起来,义正词严地说:

  “那也不行,这是学校规定的。”

  他只好搔着他已经不剩几根头发的头皮,走了。

  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我瞪了那几个不负责人的值勤者一眼,表示指责。

  迟来的预备铃终于响起来。终于可以开始我最喜欢的一项运动:“逮”迟到的人。

  这个“逮”字,是有讲究的,不能打草惊蛇,也万不能漏掉一个。一般迟到的人,总是躲躲闪闪,不敢进门,总是躲在门后(因为上课铃打了之后,后面的两扇大门就要关,只留下一道小门,好像给狗通过的小洞),而我们也在门后,所以变得有点像藏猫猫,只有一门之隔,对待这种逃避检查的“亡命之徒”,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埋伏”。

  我们先派一个人假装回教室,其余三个躲在大门后面,等他一进来,就一扑而上。

  一号当侦察兵,到门口望一望,只听他低喝一声:

  “有‘鱼’啦!”

  果真,话没说完,就看到一个身穿校服的小女孩,胆怯地向我们走来,我们一看到有“鱼”,心中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刚才的屈辱已经一扫而空。三号刚才的懦弱,也已经一扫而光,他喜滋滋地阴笑,凶巴巴地问道:

  “小孩,几年级的?”

  哼,欺软怕硬!这个小孩多可怜啊!看她哭得鼻涕已流三千尺,我实在不忍,弯下腰,很阴森,但我自己以为很亲切地笑问:

  “小妹妹,你是几年级几班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到这个本子上好吗?”

  这招果然见“笑”,她破涕为笑,但鼻涕还是有的,流量也不在少的。她把本子接过去,挺高兴地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上去。我也没太在意,直到她把本子还给我,我才发现,本子上多了两坨不知名的液固体,有点像果冻。

  由于这次“逮”得太顺利,所以不是太有快感,有点扫兴的感觉。远远地,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我兴奋地对部下说:

  “实行X计划,预备——卡木拉(开始)!”

  所谓“X计划”,就是前面所提到的“逮”人的“终极必杀技”。

  于是,我们全面埋伏,只等那人出现。终于,脚步近了,我喊道:

  “三、二、一,出击!”

  话一出口,三二一号就不约而同地跳了出来,还有音效:

  “当当当,当——,你是几年级的?”

  迎面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出去倒垃圾的前辈:门卫爷爷。他与我们这群看门的有所不同的是,他有老伴。据说,他也是我们这所学校的,因为程度差,所以留了五十多级,至今还没有小学毕业。学校看他老实,就派他守后门,他的老伴是守前门的。

  幸亏老爷爷饱经风霜,反映不算激烈。只是手里的撮箕掉了下来,口中当然也得念念有词:

  “越来越不像话了,连老人都欺负,让……评评理。”

  老人家应该是被尊重的,这个时候,我们露出几个讨好专用微笑,是免不了的。

  正当我们道歉的当儿,另一个迟到者已经来了。还是条“大鱼”,光就身高而言,就可以断定他起码上了三年级,恕我直言,他长得有点呆头呆脑,像“下岗馒头”,我们几个欣喜若狂地上去把他团团围住:

  “你是几年级的?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那迟到者的妈妈就赶来了。一看她就是那种泼辣型的,一定不好欺负。大概是因为她在更年期,所以看上去随时准备发火,而我们就成了她的导火索。

  她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连推带搡地拉着他的儿子往教室里走。我一把拉住她说:

  “不能进,他迟到了!”

  没想到我的一句话,竟引起这妇女的一堆话:

  “什么迟到了?还不到八点呢!门刚关就把我们小孩拽到,什么玩意儿嘛,我找你们校长去!我们小孩还要上课嘞,哪有这样抓人的?什么世道啊……”

  只见她不仅声音配得好,面部表情也十分丰富,从刚开始的冤屈,到后来的愤怒,实在使人联想到愈战愈勇。到最后,我们都被训得动都不敢动。

  感情脆弱的值勤一号,吓得眼圈都红了,当然更多的是愤怒,更更多的是委屈。

  看到自己亲爱的战友受到这样的委屈,我怎么能苟且偷生呢?于是我从幕后走到台前,与劲敌展开了殊死的吵骂:

  “本来就是学校规定的嘛!凡是打上课铃之后进来的,都算迟到,而且我们门关了好久了,有本事你去找校长啊!”

  我把值勤本塞给了一号,专心致志地和她对吵起来,说不定,“吵架王”就是这样诞生的呢。

  那妇人还真来了劲,拿出中年妇女的看家本领,一搡我的肩膀,骂道:

  “咋啦咋啦?门一关,就把我们小孩拦到外头,也太不像话了,现在才几点哪?”

  我趁她骂得高兴,快速拉开迟到者的书包,取出一个作业本来,把他的班级姓名记在检查表上,再把书放进书包,干练地说:

  “你可以走了!”

  登记完了,我们也就无心跟妇女吵架了,看着她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这时,期待已久的上课铃打响了。这意味着我们长达半个小时的值勤任务终于结束了。

  刚想回教室,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影晃动,我喊一声:

  “各位稍等,还有人!”

  猛一回头,依然是黑色紧身衣,金色小皮靴,“我”来了?

  唉呀呀,姑娘我一来就忙着解决公事,先是帮妇女解决生理卫生问题,心理卫生问题,后是帮助政教处的领导解决治安问题,竟然忘了解决个人问题(请不要误会,我有追求者,我没有屎尿),忘记交待龙超毁掉光盘。而神姐又是危险指数极高的人,看来今天我着实不能放她进校,我严肃地拦住她,说:

  “同学,你迟到了,不能进校!”

  她嬉皮笑脸地龇牙咧嘴,道:

  “我昨天晚上闲逛了一夜,感冒了,去打针了。”

  我当政二十分钟,还从没见到过这样会耍赖皮的人,我身为“副本”,为有这样的“正本”而感到羞耻。我颦起眉毛,如果我再黑一点,就可以演包青天了:

  “针眼呢?给我看看!”

  她应对道:

  “打在屁股上。”

  谁不晓得我强词夺理是出了名了:

  “感冒了是吧?咳嗽两声给我听听!”

  这时,一二三号已经把我团团围住,二号关切地问:

  “组长,没有人迟到没关系,你不用这么……”

  三号打断他的话:

  “组长,你是不是想逮人想疯了呀?”

  哦——我倒吸了自己有史以来最大最长的一口气:原来她能隐身呀!

  说话间,神姐已经向远处的辣椒摊跑去。原来她并不是十全十美的,起码她跑步的姿势比我难看,有点像鸭子,腿翘得老高,小腿打在大腿上,掀起一阵阵灰尘。她拾起一个个尖嘴红辣椒,专程跑到我们面前,把红辣椒对准我们,一阵扫射。

  我问:“你干什么?有病!”

  她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小龙小凤,我们是穿梭在电子世界中的龙凤双煞!白色的明天等着我们,就是这样——喵!咻——”

  卖菜的妇女“呼哧呼哧”地跑过来,逮那忽然出走飘浮在半空中的红辣椒。我敢打赌,今天她同她老公困觉时,一定会讲这桩怪事。

  关大铁门的时候,我看到地上一个被踩得稀烂的红辣椒,我忽然发现它很像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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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wolong 发表于 2002-5-22 21:46:14 | 只看该作者
何伟业失踪了
作者:蒋方舟

  回到教室里,我忽然发现教室里多了一个空位。那是何伟业的座位。

  我心里一咯噔,他难不成被“灭掉”了?但何伟业身世坎坷,经常转学到他老家的学校,又转学回来,我不知道他这次的失踪是属于永久性的消失,还是一次性的暂时不见。


  何伟业,男,十二岁,菜市场人。主营:胡椒粉、榨菜丝、生姜块之类的调味品。有一次我看到他抱着一个搅辣椒粉的机器往菜市场走,不知为什么,我赶紧走开,避免和他碰面。

  何伟业在班里最老,早就该上初中了。因为他每天中午放学以后,都要去看摊,所以见识广,什么人都见过,也沾上了市井气。

  他上课的时候经常把脚塞到抽屉里,要是老师批评他,他就干脆把脑袋也塞到抽屉里,还发出“嗡嗡”的声音,要完成整个动作,一定得练过柔软体操。他特别喜欢捡塑料袋套在头上,每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就赶紧把头套取下来,朝我羞涩地笑笑,露出大黄牙。

  何伟业在我们班也最可怜,春夏秋冬总是踏着一双破凉鞋,“吧嗒”来“吧嗒”去。

  每个学期开学时,他是惟一没有包书皮纸的人,实在逼不过,就用透明胶,在书上乱贴几道。

  何伟业常常从菜市场捡几个红亮亮的活跳虾,装在雪糕袋里送给同学。每到端午节中秋节,何伟业都会从菜市场捡些从水盆里蹦出来的小螃蟹,让两只螃蟹在桌子上决斗,有些好赌分子就喊着:

  “买公螃蟹的在左边下注!”

  何伟业软硬不吃,老师骂他他也不哭,表扬他他也不笑。老师只好“侮辱”他:

  “我要告诉你爸你妈,反正我中午要去买菜的。”

  这等于把他身世昭示于天下。我们听了不敢大笑,先试探地看看何伟业,如果他若无其事,我们就把该笑的部分笑出来。

  老师对付何伟业还有个杀手锏,那就是吓唬他:

  “如果你还不听话,我就把你赶回老家上学!”

  我再也不能骗自己,把何伟业的死(如果何伟业没有死,也暂时被冤枉一下吧)归功于他被老师赶回老家上学。

  他的死和神姐到底有多大的关系?!

  我看看身边坐得倍儿直的龙超,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偷偷地把我的手伸进龙超的抽屉里,他的抽屉出乎意料地干净,所以我很容易地偷出了光盘。

  我的上半身认真听讲,而安放着双手的下本身却在暗暗使着蛮劲儿,我一定要把光盘撇断!

  “啪!”

  我成功了!不过,好像和我设想的……不大一样,我原想撇光盘就像撇饼子一样容易,没想到,所发出的声儿会这么大——教室都为之一动,所迸裂的碎片会这么多——满教室的地上布满了亮晶晶的碎片。

  龙超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啊?动不动就撇人家光盘!”

  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龙飞凤舞地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作文题目《续写凡卡》。

  《凡卡》是我们学过的少有的外国课文中的一篇,为了显示它的不同,老师自然得隆重一下,先让我们熟悉课文。老师让范都都概括课文的主要内容。经过了五分钟的等待,范都都终于金口大开,用极大的声音说:

  “就是讲那个凡卡嘛……写信嘛……”

  老师露出勉强的笑容,示意他坐下,说:

  “非常好。蒋方舟,你也来概括一下。”

  我认为自己是老师的得意门生,课堂冷场之时,就是我大显身手之时,我精神状态良好地站起来,侃侃而谈:

  “本文主要讲,俄国沙皇统治下的一个小山村里,九岁的凡卡,被爷爷送到了莫斯科的鞋匠铺做学徒,过着禽兽不如的生活。凡卡趁着老板和老板娘不在家,偷偷给爷爷写信,恳求爷爷带他回家,可他寄信时,信封上只写着‘乡下爷爷’收,他的信永远也寄不到。”

  老师很是满意,看来我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我坐下时,屁股下面好像多了两条大腿,扭头一看,迎面撞上了一张奇怪的脸:大大的眼睛,但是挤在一处,大大的鼻子,上面还有几点雀斑,嘴唇上面的细小茸毛都看得见,我当然吓了一跳,不由得蹦了起来。

  我又一次处于屁股不着板凳的站立状态,老师显然有些吃惊,但仍不乏风度地望着我,笑眯眯地等待我提出问题。我尴尬地笑笑,老师心领神会(这套本事令我折服),一手撑着讲台,另一只手向前,拍着空气的头,示意我坐下,她眼睛半垂,有点不耐烦,但依然微笑着。

  我只好重新坐下,这次倒好,不仅凳子上的大腿没了,连一直使我屁股受苦的两颗生锈的凸出的大钉子,也从凳子上消失了。

  神行太姐竟在这时候就出现在老师身后,还不知好歹地在老师头顶上伸出两根手指头,做出兔子耳朵。

  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说:

  “可怜的小凡卡,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想象力丰富的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光盘撇了,神姐回哪儿去?她会不会像凡卡一样,永远也回不去了?

  神姐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墙角的插座吸引了过去,这个插座是很有来历的,据说,它是十年前安上去的,主要是给音乐老师插电子琴,由于它的年纪太大了,已经开始漏电了,所以老师把一根红铅笔头插在那里面,表示它已经被抛弃了,又重新买了长方形的、上面也有孔孔的东西,好像叫“电流、嫁接、转让、什么板”,它在我们小学时光中只受过一次瞩目。

  那是一节音乐课,老师带了电子琴,但插了五六次,那不争气的插头总是掉下来,老师气急败坏地找了全班力气最大的一个男生,他风风光光地走上台去,轻轻松松地拈起插头,对准窟窿眼,一戳,不管插头掉没掉,就风风光光地走下台。我们下面的同学已经叫成一片:

  “掉了!又掉了!”

  果然,那插头又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那男生又遣返到讲台上,这回他可不敢轻敌,假专业地把插头前面的铁片揉了几揉,用力戳进窟窿眼里,不敢把手立刻松开,手扶着插头,腿走,走,走,最后,他终于把手松开。还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插头。

  他终于回到座位上,一个恐怖的声音高叫着:

  “又掉了!”

  我们敬业的他,只好再次返回讲台,这节课最后的结果是:老师放弃了弹电子琴的计划。

  现在想想,我们也怪可怜的,最盼望的就是上课时出点什么乱子,越大越好。原因很简单:这样就可以少上点课,我们能好好笑笑。

  小乱泛指教室里来了些蜜蜂蟑螂蝙蝠之类,最经常光临寒舍的是蜜蜂,一般情况下,总有勇猛之士站起来高呼:

  “大家不要动,蜜蜂不叮死人的!”

  我们各有各的死法,男生们一般假装被枪打中断气,女生一般学我,做睡着状。老师拍拍巴掌,再一脸正气地训几句话,还接着讲课。蜜蜂看到吊灯不能吃,就嗡嗡地飞走了,再也不来了。

  中乱一般指老师也应付不来,必须动用校工才能解决的事情:暖气的筏门掉了,板凳裂成八瓣了,日光灯变成闪光灯了,壁扇得了歪脖病了。校工平均每个月都要来换一次灯管,一来,就搭板凳踩桌子,我们用钦佩的眼光仰视他。因为教室里这些复杂的劳什子,只听校工的摆布。

  人为制造的乱子就更好了,这样,老师不免又要多一番动作:首先是指认,得有许多证人发言,如果证言不统一,我们讲台下的同学便开始分辨谁是谁非,老师这时候最为难,只好挑出几个代表发言讲话,经过了几分钟的闹腾,主要嫌疑人渐渐明朗,而老师又开始漫长的指责,最后,不忘丢下一句:“明天找你们家长来!”老师训人的时间多了,上课的时间就缩短了。乱子啊!你是我们苦闷生活的调味剂!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谁叫神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隐身的,所以难以引起拖延时间的乱子。

  唉!神姐未免也太活泼了吧,在每个人的脑袋上做兔耳朵。阿弥陀佛,她终于出了教室,在跨出教室门的刹那,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插座,我好心地以为她是去找校工帮我们修插座的。

  老师手拿一只黑黝黝的手枪(发令枪),只听“砰”的一声,几十个脑袋应声俯下开始写作文。

  编故事是我的拿手好戏,自然洋洋洒洒没多久就完事了。我的同座位龙超终于写完了,我当机立断地把本子抢过来,细细品味,不禁拍案叫绝。他写道:

  凡卡睡醒后,老板和老板娘做完礼拜回来了,见他没有干活,把他打了个半死,打着打着,柜子上的墨水瓶掉下来,把凡卡砸了个半死不活。正当他快清醒的时候,又雪上加霜,一个飞来的楦头又把他砸昏了。凡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窗户是拿报纸糊的,又发现来了一个男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凡卡就问:

  ‘好心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身子搞好。’

  三年后,凡卡把身子搞好了,就写信给爷爷,好心人反复修改后,贴上邮票寄出。爷爷就把凡卡接回家,于是,凡卡和爷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看完之后,我连忙表示自愧不如。瞧人家编的,连武打场面都有了,这篇文章我最喜欢的一个情节就是:“突然,一个飞来的楦头打中了他的脑袋。”因为这个情节使我想到了卓别林的喜剧,里面常常有一只蛋糕迎面而来的情景。

  不过,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底凡卡最后知道不知道这个好心人叫什么?使我千思不得其解的是,老板把凡卡打个半死,墨水又把凡卡砸了个半死,加起来不就是全死吗?凡卡怎么还能活?

  又有一个人写好了,是蓝娟。我赶紧把作文本抢过来,一看,竟又是一篇“绝笔”。她写道:

  凡卡梦醒之后,老板已经回来了,问凡卡:‘昨天我们的小崽子哭了,你为什么不去摇摇篮?’他刚想揪凡卡的头发,再把他拖到院子里,再拿皮带揍他一顿。忽然,敲门声大作,老板不敢开门,解放军叔叔齐心合力把门踢开,把老板带上手铐,说:

  “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话,将作为呈堂证供!”

  于是凡卡又给爷爷写了一封信,这回他把地址写得详详细细,邮票贴得整整齐齐,爷爷就把凡卡接回小山村,凡卡和爷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看了这篇文章,我实在无话可说,甚至想找根面条吊死。唉!天下竟有如此之美文,难得难得,世上纵有千般妙笔生花,也比不上蓝娟这篇胡思乱编。但仍有一点不足:解放军跑到俄国去实在不可能,干脆改成红军吧!如果上一篇是“武打加感人篇”的话,那么这一篇应该算是“正义加幸福篇”。

  这时,后面的宇文宇同学探着脖子,积极地把作文往我这儿伸,不想我成了一个作文鉴赏专家了。他写道:

  话说老板和老板娘做完礼拜,刚想回鞋店,马车就翻到阴沟里,把他们淹死了,死神把他们双双打入十八层地狱。

  凡卡梦醒之后,忽然心脏病发作。过了一会儿,他就越升越高,最后他就到一个白的地方,那儿的人都有翅膀,天使们都好漂亮,哦!原来他上了天堂啊!过了一分钟,他爷爷也上了天堂。

  从此以后,在天堂中,凡卡和爷爷过着幸福的快乐的生活。

  这篇文章虽然字数不多,但是作者很有想象力。安排的结局也很好,两种人有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我还是要提一点意见。他的想象力好象过了头,外国的死神,把外国的老板,打到了中国的地狱。不过,这只是小问题,作者的正义感和同情心还是值得表扬的。因为在这篇文章中,老板最惨。第一篇文章中,老板又没死,还可以找凡卡报仇啊。而在第二篇中,老板说不定找了一个好律师,无罪释放。但凡卡的爷爷有点可怜,无缘无故就陪凡卡一块上了天堂。我不禁为他鸣不平。这篇文章暂时定义为“神话加神话篇”吧!

  范都都也一脸兴奋地把他的作文本塞给我。我只好仔细辨认他那蚯蚓般的字迹:

  凡卡梦醒之后,老板还没回家。他忽然想起自己没贴邮票,赶紧走到邮筒前面,把邮箱踢裂开,想取出自己的信。老板正好看到了他,又把他打了一顿,把他在树上吊起来,拿皮带抽,也不给他吃饭,只给他喝点水。吊了十年,凡卡渐渐长成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英俊潇洒,人见人爱。

  有一天,吊他的绳子断了,凡卡迫不及待地找老板单挑,打了十几个回合,凡卡一拳打死了老板,又打死了老板娘。打完之后,还娶了老板的女儿,把自己的爷爷也接到鞋匠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为班上出了一位文武双全的能手感到欣慰,但他的写作风格不宜提倡,首先太虐待狂,让凡卡在树上吊了十年,还拿皮带抽,不过我个人认为这可能是范都都的亲身经历,血与泪交织的历史。其次,太妄想,只喝水不吃饭,能活上几天?年轻人有想象力是好的,不过不要太过分。第三是太暴力,说打死就打死,一点商量都不打,还把年老色衰的老板娘也打死了。第四太嚣张,把人家打死之后,还强占老板的女儿为妻,不禁如此,把老板家的地盘和财产也给占了。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连十米以外的同学也托关系要把作文送到我这里。他们一般是把关系托到龙超那儿,让他把作文本交给我。

  我的“天伦之乐”没有维持多久,神姐又一次闯进来,上了讲台。

  她在讲台上好不自在,拔出了铅笔头,对准同学就是一阵扫射,自己还配音道:

  “啾——”

  表情动作特别像三岁的男生向路人发出“动感光波”。

  当铅笔头能量的马力开到任是金刚不坏之身也难以支撑,可同学仍然安然无恙的时候,神姐终于放弃了,来到我面前。问:

  “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已经过了一天了,红外斩妖剑找到了吗?”

  我怕事,暗自想:我实在不是个英雄,做不到“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抗”。龙超,对不住了,我把责任交给你吧!我仰视着神姐,无辜地道:

  “不关我的事,红外斩妖剑在龙超那里,要杀(他)要剐(他)随你的便!”

  她咬着指甲,叹息道:

  “不行啊!龙超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无法和他沟通,只有小龙才能解决,不过我们下凡的时候,投胎的人太多了,把他挤丢了!”

  她拿起一本作文就看。还边看边发表评论:

  “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无聊透顶……”

  说完,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轻轻吐了口气,上面便出现了一堆文字:

  “霸主,霸主,我一定要当世界霸主!”

  我看到神姐那张咬牙切齿的脸,打了个寒战。

  龙超看到我奇怪的举动,也凑上来看,我想把本子收回,但他已经看清楚了一二。我等待着他的大吼大叫,可他却充满怜悯地看着我,还向街坊邻居说:

  “算了,你们不要把本子给蒋方舟看了,她已经得了后遗症,看一个空本子都要感动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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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wolong 发表于 2002-5-22 21:47:14 | 只看该作者
社会调查
作者:蒋方舟

  八点整,我贼眉鼠眼地坐在靠窗口的地方,一脸落寞地撩开窗帘,瞅着窗外,每当一个人影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便急速地提起来,还捎带整理一下头发。可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张望了半个小时,总算盼来了一群短短的身影,这次来的人是吗?


  “蒋方舟,快点下来,调查啦!社会啦!”

  我应了一声,“咚咚咚”地跑到洗手间的窗口,这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他们。楼下男男女女,有冯圆、范都都、宇文宇、龙超。他们稀稀拉拉地站了一片,嘻嘻笑笑,花花绿绿,好不快活。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只见他们各有千秋:冯圆特地把平时“清汤挂面”的头发高高盘起;宇文宇出乎意料地干净,穿了一个星期的衣服,终于换了;龙超还是那个死样,一见我就作势要打。范都都最是引起我的强烈注意:他带了一只巨型塑料袋,看形状凹凸不明,还有部分地方正在往下滴油,里面一定是范伯母为他精心准备的便当。而且,油一定很香浓,因为我看到它没有迅速渗透到水泥地面。

  但是我意外地得知:男生们准备远足。也就是说,不坐公共汽车,而是采用最清洁最环保的交通工具——自行车。

  我不由得傻了眼:骑车的都是男生。换句话说,我必须坐某个男生的车子!对范都都的骑车术我实在不敢信任;我和龙超又素有绯闻,我只好坐宇文宇的车子。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我太重啦!谁也带不动我!

  正当我绝望之际,宇文宇、龙超、范都都三人围成一圈,嘀嘀咕咕,偶尔传出:

  “啐!啐三盘,三盘,三盘!”

  原来他们是在玩“剪刀石头布”。谁啐输了谁带我,可怜我闭月羞花,竟落到如此田地。

  终于分出了胜负,龙超叹了口气,低着头对我说:

  “上车吧。”

  上路了,我意气风发地坐着,手里牢牢地攥着冰凉的铁杆,心中无限感慨,后面传来煞风景的叫声:

  “哎!你们等等我,龙超你跟我换个车子,我骑不动。”

  不用说,这叫声绝对是来自车技差又不肯承认的范都都。

  经过十分钟的等待,范都都终于哼哧哼哧地追了上来,还不忘叨叨:

  “我车子上好像坐了一个人,重得要死要活!”

  Oh!my god!车子上的的确确坐着一个人!依旧是那苍白的面孔,黑色紧身衣,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手还紧紧地抱住范都都的腰枝,原来她这么开放啊!

  可怜那范都都一身肥肉,被神姐所用,还不明不白蒙受驮人之苦。他隔一会儿就下来检查他的车子,还负气地踹两脚。

  虽然困难重重,但总算来到目的地——商场。而我们的目的就是到商场去社会调查,我们为什么会揽下这个活呢?得从我们的社会老师开始说起。

  我们亲爱的社会老师是全校最年轻的,只有十九岁,社会老师长得是没话说的:眼睛大大,但眼镜很小很小;个子小小,但上嘴唇很厚很厚。刚开学时我们为自己拥有新鲜热辣的老师骄傲了一阵,但后来我们才尝到了苦头——社会老师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给我们出一些模糊朦胧的题:

  社会像什么?

  昨天的社会像什么?

  今天的社会像什么?

  我们把她的想法视为不好的兆头,觉得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因为有思想就会有命令,有命令就会有行动,有行动我们就会有作业。

  我们的预感果然了得,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大作后,社会老师给我们布置下一个任务:到商场做社会调查。还要几个人一组,我被迫加入了范都都的那一组。

  所谓社会调查,指的就是到商场去,调查商品的价格,还要调查三家以上。社会老师还给它加了一个好听的注脚——货比三家。

  昨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觉,爬起来看新闻。新闻上正好播到几个小学生去调查商品的价格,结果被保安抓住,在保安室里待了一天,被罚抄课文和写检查,承认自己偷东西。

  看得我毛发全都竖得一根一根的,心里想着自己一天不吃饭会不会饿死。重见天日后是先打120还是110。心中的激动和兴奋与血压一起越降越低……

  来到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广益量贩店。量贩店门口,还有两个帅哥哥在把门,我顿时有种意发云天,头发冲天,仿佛自己也变贵妇的高尚感觉。一个偌大的门堂,上面印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因为字太晃眼睛,所以我至今也没看清到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男生们去停车了。我一把拽住也想跟去的神仙姐姐,对她说:

  “拜托你老实一点,不要欺负范都都,不要到处乱逛,不要随地吐痰和大小便,不要打人骂人,不要哄抢物品,不要……”

  第二十一条法规还没宣读完,男生们已经拉着我往店里走了。回头再看神仙姐姐,已经不见影儿了。会不会是被我气走的?

  我荣幸地被小组聘为抄价格员。其它成员负责帮我报价格。当官的感觉真的很爽。

  谁知道,本子还没捂热,就在入口处被拦住。那是一个年轻,英俊,可爱的男保安。那大哥哥一只粗壮带毛的胳膊,挡在我面前:

  “不许抄价格哦,否则本子就要没收罗!”

  不抄就不抄,我把本子塞给冯圆,可宇文宇却一把把我推到斗争的最前沿,还拼命地煽动我的情绪:

  “我们社会调查也不让我们搞!不能白来吧?蒋方舟,跟他吵!”

  龙超也在旁边添油加醋:

  “要拿土话吵!”

  但我一个秀才遇到一个兵,就算有理也说不清。只好本着天真就是本钱的原则,仰着脸微笑着说:

  “哎呀——我们是来做作业的嘛——”

  俗话说得好:敌进我退,吃软怕硬,说得真好!他真的硬起来了(态度上的),坚强地把冯圆手里的本子和笔抢过去,强行塞到柜台收银小姐的屁股下,说:

  “等你们买完东西,本子再还给你们!”

  宇文宇已没有以前的锐气,献媚讨好地对保安笑,转过脸又埋怨我没有用本地土话跟他吵。

  我们悄悄地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每人记三个商品的价格,出门了之后,再向我汇报,记在本子上,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我今天才发现自己有逛商场的特长,不管是洗衣粉清洁剂,还是拖鞋毛巾,我都要仔细比较一番。我刚尝到主妇的乐趣,一个令我头疼的人物正朝我走来,他面带凶像,印堂发黑,我意识到麻烦来了。

  他一见我就抢过我手中的红酒说:

  “去去去,你怎么冥顽不化呢?不买东西就别进来。”

  谁不知道我蒋方舟从来都是囊中羞涩?我脸一红,手一背,想到昨晚看到的新闻中那些恐怖的保安——爱因斯坦的弟弟巴基斯坦说得好哇: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想到自己将要被驱逐出境,想到宇文宇无穷无尽的责备,这时候只有一个人能帮我。

  我转到日用品类的货架,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神姐正仔细端详着一管牙膏,她忽然伸直手臂,怒视着不远处云髻高耸,似乎对毛巾发生严重兴趣的冯圆,念一大堆似乎是咒语的东东。她不敢面对红外斩妖剑的无能,固执地继续捏着,捏到指节发白。这个镜头本可以成为一个电视里挺感人的情节:“执着”。不料,牙膏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终于崩溃了,只听“咻——”的一声,白色的牙膏飙出了老远,软绵绵的一截打在神姐的手背上,其余的呈螺旋状伏在地板上。

  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女生,这时候却被迫成为神仙姐姐的监护人,谨防她再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跟在她身后“呼哧”地转悠。我好有一比呀,就像宠物在超市里随地大小便,它的主人跟在后面,一遍道歉,一边收拾残局。

  神姐又拿起一把制作精良的红色的弹簧刀,转而对准犹豫着是买两角钱还是买三角钱泡泡糖的宇文宇,重复着那一段咒语。猛地把开关一按,一道白亮的光射了出来,一定神,才发现那原是刀片。神姐一点也不讲卫生,随手把弹簧刀一扔——砸伤了我不要紧呀,砸伤了花花草草和小朋友可不好哇!

  神姐走一路看一路,越过了日用品、服装鞋帽、电器,终于往出口前进了。我大喜,加快了追她的步伐,不料,她在副食品处又停下了脚步,似乎对巧克力棒产生了兴趣,她目露喜色,却又面目狰狞地紧紧攥着它。这回,巧克力棒指向了范都都。他正叼着一根吸管,自我陶醉地当烟抽。神姐狞笑着,把巧克力棒使劲一捻,只听见“咔嚓”几声,却连白光也没有,神姐把剩余的碎末使劲一掷,便径自走开了。

  我自小受到过“不浪费才是好孩子”的教育,着实不想让这么好的巧克力碎末被遗弃,便贪婪而窝囊地趴下去捡了吃。我忽然发现不远处竟有一颗完整的巧克力豆,我匍匐过去,捡起了它,顿时,嘴里充斥着土味、甜味,舌头顶着一个有楞有角的甜湿东西,吐出来放在手里端详,可把我恶心坏了——一颗刚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枣核。

  神姐转而快步向我走来。我“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枣核,准备全身心地迎接她的各种疑难杂症。她问:

  “我想问问商场里有没有卖红外斩妖剑的?”

  我说:“你钻到电脑里,把商品清单抄下来,不就行了吗?”

  这本是个超级冷的笑话,谁知她拍拍肚皮,说这点事情,一会儿就能搞掂,让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她。

  到出口处,保安还气哼哼地瞪了我一眼,把我的本子从收银小姐的屁股下拔了出来,用他那双冷酷的大手,把本子递给我。而神仙姐姐则开始了她短暂而卓有成效的旅程——钻进收银电脑的屁股眼里。

  出了门才发现,我的那几个“同案犯”,已经先逃了出来。手里各拿着一个“商品”——因为抠门,所以他们买的都是商店里体积偏小、价格最低的东西,而且全部都是五毛钱以下(含五毛)的。比如:冯圆的有机玻璃挂锁(0.40元),宇文宇的泡泡糖(0.20元),龙超的辣萝卜干(0.40元),最奢侈的是范都都,买了一袋QQ糖(0.50元)。QQ糖嚼起来口感像橡皮,三嚼不烂,四嚼才烂。

  最令我感动的是,他一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敬爱的首长,带着小跑,高举QQ糖,向我献过来。我一看,QQ糖的袋口是开着的。这说明了什么呢?首先,这袋QQ糖,是全民分享过的;其次,这袋QQ糖是从群众口里抢回来的。

  冯圆说:“我们不比你,记忆力好。只好一人买个东西,以便来记住价格。”

  她说得可怜巴撒,还不乏火药味。

  幸好现世观音神仙姐姐驾到。我把她拉到暗处,轻声问:

  “搞掂了吧?”

  她自豪地说:

  “小cass!”

  我的手伸到她的袖筒里,接住那个用来记价格的本子,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商品的价格。

  出了广益大门,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阵势,龙超带我,冯圆带宇文宇,范都都带神仙姐姐(他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接受了车后的一个重物),我们直奔第二个调查地点白鹿市场。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天大的、不得了的、吓死人的、事关人命的事情,且听我细细讲来。

  我们的特技车队,基本上是按照“一”字形的顺序排列,范都都排在最后。忽然,后面的宇文宇喊道:

  “出事罗!”

  一听这话,立刻可以猜到是范都都干的好事,他年幼无知,且又爱出风头,动不动就睁只眼闭只眼骑车,要不就一只手扶车把……

  事故现场,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围观。因为当时是早晨,所以围观的不是买菜的,就是卖菜的。围观者们一脸兴奋,兴奋的大多是中年妇女,最兴奋地当属卖菜的了,他们距出事地点只有几十厘米,所以对自己的菜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着实欣慰。而买菜的中年妇女们,处于浅兴奋状态,原因不祥。但她们只是浏览,买到了菜,也就回家了。那些出来吃早饭的中年妇男,做出愤世者的姿态,皱着眉头,咒骂着范都都,连带着骂现在的小孩,顺带着也骂道路交通管理和社会风气。

  我挤来挤去,终于挤到了前面。现在由我来为你做现场直播:

  春园路和新华路交叉口,发生了一起自行车与行人的相撞事故。肇事者是一名十二岁的胖小子,被撞的是个老爷爷。事故原因是由于肇事者七扭八歪,撞倒了一个正在买菜的老人的腿。据受害者说:疼得要死啊,骨头都断了,像锯子在锯,钻心地疼啊!肇事者一脸无辜地对着摄像头,不停地解释:

  “不怪我,我第一次骑车上街。我的车子好重好难骑!”

  老爷爷一脸胡子,六十出头,一手拽着范都都的衣服,一手拽着车把,嘴里叨念着:

  “要上医院还是派出所?要上医院还是派出所?”

  我不禁赞叹:瞧人家说话,多罗嗦,多深刻!

  实不相瞒,这老头我昨天见过,他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精神,他把唯一的一句台词,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嘴里还不小心溢出一些白沫,看到我对他的伤疼有点怀疑,忙做龇牙咧嘴状,说:

  “等到我儿子来了,打断你的狗腿,要你好看!”

  宇文宇又在对我使眼色,看得出吵架王这时也开始着急了。他面露凶色,脖子因为斜得太很,别不过来了。他对我再次强调了用本地土话吵架的威力和关键作用,并固执地认为学习最好的人口才最好,口才最好的人吵架最好。唉!

  看着范都都哭丧着脸,眼里似有泪实无泪的样子,我不禁心软了,摇摇晃晃地来到那个爷爷面前,摆出一副百年难得一见的可怜相,边嚼口香糖,边对那个爷爷说:

  “爷爷!我们要完成作业的!”

  只有这样说,才能显得我们是为完成任务,才犯下这起错误的。所以我们撞人,也是具有一定合法性的,而且责任要追到布置作业的老师那里去的,也只有老师,才可以和老爷爷单挑的。

  但老爷爷不懂这番道理,拽着范都都衣角的手抓得更紧了,我只好像妈妈教训孩子一样,对范都都说:

  “快跟爷爷说声对不起,快快快!”

  范都都又把哭丧的脸转向我说,说道:

  “‘对不起’,我已经说了一百遍了!”

  那位爷爷说:“还不到五十遍呢!”

  看来我低估了老爷爷,只好让范都都使出我们最无奈的一招:赔钱。

  范都都从来都是惜钱如命,张开狮子大口,出来的却是:

  “五块,行吧?”

  老爷爷还价说:“不行!五百块!”

  我转头求助于龙超。他竟然在专心致志地和别人吵架呢!在围观者中,有个妈妈领着孩子站在龙超后面,开始,妈妈还教孩子认自行车的一些零件,看到孩子兴趣索然,便指着范都都说:

  “以后不要学这个大哥哥哦!”

  龙超没理不饶人,转过身去,就跟人骂了起来。由于技术不佳,不但落了下风,还招来了无数香蕉、苹果、鸡蛋的“强烈慰问”,当然,更多的还是口水。

  唉!无情就无情,无义就无义吧!我退回阵地。全体组员一致通过:范都都自己帮自己吧,我们不管他了!

  绝情绝义的我们,重新启程,继续做社会调查。但启程之前,我在百忙之中,还注意了一下神仙姐姐的状态,她比我们高兴多了,从范都都的车篓中,打开了范伯母精心准备的塑料袋,使出她惯用的伎俩:钻进塑料袋里。

  我们在表决“集体不管范都都”的同时,还通过了一个草案:“去白鹿市场之前,咱们先去吃东西”,想象力丰富的龙超立刻想到了麦当劳,他的小资主义立刻被我喝住。他知不知道我们市没有麦当劳,何况我们几个加起来只带了八元二角,现实主义的宇文宇指着不远处的一把七彩大伞(其实经过风吹雨淋,二十多种颜色都不止),说:

  “哪儿的操蛋饭才好吃!”

  我们找到不太漂亮的老板娘说:

  “要四碗蛋炒饭!”

  不一会儿,饭就端了上来,真的是好大一盘。白黄相间,扒拉扒拉还可以看到寸长的黄瓜条,饥寒交迫的我们狠狠地吃起来。

  太好了!——也可以说不好了!我看见范都都推着车子摇摇晃晃地来了,只见他印堂发红,喜上眉梢,满面春风,定有喜事。

  我们见了他,第一句话无外乎是:

  “怎么逃出来的?”

  范都都无不得意地说:

  “路上遇到我爸的熟人,给了他十块钱……哟,在吃饭呢?”

  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范都都是食神转世,这时候来,对我们来说,无疑于僧多粥少。他凑到我的蛋炒饭前,用力嗅了嗅,我当时真怕他一个喷嚏打下来,我的饭就糟蹋了,我还有两根黄瓜条没吃呢。宇文宇最绝,干脆把筷子一丢,皱着眉头说:

  “哟,这饭真是难吃!”

  我谦让说:“范都都,过来吃一点吧?我把我的分给你。”

  他却一脸刚毅,摇摇头,指着已经瘪下去的空袋子说:

  “算了算了,我有烤鸭。”

  接下来的此情此景,令我终身难忘。我们就当范都都不存在,说说笑笑,还要比谁吃得快,拼命地扒饭,尽量不朝范都都那边看,谁一扭头,我们就用“狼牙棒”,把他仅有的几根黄瓜条夹过来,分吃了。

  而范都都孤独地坐在车子座位上,也不吃他那已经不存在的烤鸭,也不吭声。静静地看着我们吃,不时还传来“咯咯”的吞口水的声音。

  正在这尴尬的当儿,神仙姐姐以光的速度,从塑料袋里钻了出来,以前从来没见她这样紧张过,一块鸭翅膀也没来得及从嘴里拔出来,就像闪电般跑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小龙,你别跑!只有你和我是一条心。你敢把我踹了呀……”

  她还做动作,力图使我在听觉和视觉上得到双重享受,只见她高扬右手,手指呈揸开状,忽然,她的手猛一合拢,像抓住了什么东西,把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提溜到自己面前。我以为她要指责负心汉,不料,她却发起光来,依我看,她是“进化”了。但她身边另有一个发光体,依轮廓看,是个人,还是个男生。那男生向着游戏厅跑去,他把玻璃门一推,就闯进了那烟雾编织的地方,神姐自然跟了过去,但数次被玻璃门顶了回来,原来她不知道玻璃是透明的呀。第十五失败之后,她终于放弃了。

  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嘻嘻嘻!女生最悲哀的,莫过于倒追反被踹。何况,她主动拉人家男生的手,具有一定的羞羞性。

  下一次的社会课上,老师宣布了调查结果:一共交了三份表。两份是我们小组做的,另外一个小组调查了三个商品的价格:一是泡泡糖,二是矿泉水,三是虾条,还是在门口的流动商贩那里调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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