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洗梦

○詹文格

　　在那片竹林的背后，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刚刚从大旱的贵州回来，我以为又是耳朵出现了幻听，这个科技发达的年代，对自己的听觉、嗅觉、味觉都不敢轻信，都有点怀疑，有时对人家案台的盆花，不敢判断是真是假，毕竟没有蜜蜂和蝴蝶的本能。这若有若无的飘渺水声是不是声频的刻录？干裂的泥土，冒烟的喉咙，焦灼眼神在脑海中无数次回放。久旱无雨，金钱被水彻底击败，每一滴水都闪烁着宝石般珍贵，它是生命之源。一个对水并不珍惜的江南人，突然对水珍爱起来了，亲近起来了。

　　走出竹林，前面有一幢古老的瓦屋。水顺着褐色的瓦楞滴落下来，激起瓷盆中的水响，潺潺水声，这种天籁般的声响像圣乐一样，带着江南的潮湿，带着饱满的柔情，在林间弥漫，在梦境里飞舞，在身体上抚摸，我感到身体上的每一毛孔都张开了，多想被大雨淋洗一次。

　　竹影映在斑驳的墙上，就像茶楼里的长发飘飘的女子，水袖如风，几片绿茶，在杯中翻滚，飘过水面，泅散开来，枝叶因水的滋润，在方寸天地里纤毫毕现。

　　风拂过林子，荡进小溪，阳光一闪，我分明看清了小溪的眼睛。小溪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它照着蓝天白云，它照着山峦林涛，安详而又洁净，没有一丝一缕的污染。清得发亮的溪水就像世间的珍品，这样的溪流与明眸皓齿的村姑一样日见稀少，挎着竹篮钻进林子，抚摸着冒尖的白蘑菇，分享着它们钻出地表之后的快乐。清亮的溪水，让人泪眼汪汪，我因这水记起了母亲的眼眸，慈祥宽厚，永远不夹入一丝杂质。

　　比玻璃还要透明的溪水，从我的心尖上滚过，晶亮的卵石被水冲洗得珠宝一样耀目，能亲近这样的溪流，是一种造化。我甚至有点担心，一眨眼溪流就像远天的彩虹不见了，就像村里那一片游满蝌蚪的稻田，眨眼间长出了一片楼房，钢筋水泥像铁板一样把田野牢牢覆盖，耕耘了千百年的沃土，从此与庄稼无关。太纯粹的东西往往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正因为溪流太过清亮，才显得脆弱易伤，就像一张白纸，容不得一丁点儿的污迹。而今，田野、庄稼、古屋在迅速萎缩，古老的农事随着田园牧歌将飞进词典，工业化的城镇已逐渐远离稻田！

　　远行之后，终于见到这条如画的小溪，真想用脸庞去亲近一下溪水，但我知道那样会把平和的流水弄伤。一眼望去，指头一样细瘦的小鱼在石缝间自由来往，它们吻着溪流的身体，它们幸福着，快乐着。在溪水之上，我目光可以自由往来，如能变成水底的一粒细沙，或一尾小鱼，那将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它们天天生活在这种仙境里，溪边墨绿的水草像女人的长发，随着流水的走向不停地飘逸，谨小慎微的虾子，严防死护的螃蟹，略带羞涩的泥鳅，彬彬有礼的小鱼，像轻拿轻放的绅士，在水草中缓缓穿行。

　　我坐在岸边，近水的石头异常凉爽，我伸手捡起一块白色的卵石，然后又扔回水里，水面立刻泛起一层波澜，那一刻，我感觉触

　　到了小溪长长的睫毛。风一吹，将浪送过来了，我赶忙整了一下衣衫，害怕身体像一块风干的尘土，将沾染的尘埃污垢跌落在纯清的水中，这样的行为会污染河水的眼睛，会损伤它仙子般的容颜，会阻挡它眺望远方的视线。我赶紧将手离开了水面，我明白自己正站在小溪的上游，这是下游城镇的生命之源。春天的小溪是多变的，山洪暴发的时候，那种激愤裹挟的暴躁是它向下游的呐喊！但下游人都像聋子一般，从不理会。

　　春天的溪水比冬天要活泛得多，鹅黄的嫩柳，烂漫的杜鹃都迎着春风绽开了，山野的春风并不显得和暖，还夹着些许寒意。我相信“冬风不过衣，春风过牛皮”的民谚是颇有道理的。

　　一只锦鸡从滩头飞起，把我的目光引向了对岸，峭壁丛林间野花正开得烂漫，岸畔的大香樟下一群小鸟依偎在一起，像是举行家庭聚会。云朵散开之后，雨后的阳光像金线一样闪烁，水面上多了一种色彩。突然一声母羊的呼唤，纯静而绵长，划过山谷，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一眨眼，一群大小不一的黑色山羊踱着方步钻出了竹林。羊的影子，山的影子全都倒映在水中，阳光里组合的是一幅绝版的山水画，已经胜过了大师的高妙手笔。我在此岸行走，但目光里全是彼岸的风景，这一刻我明白了，原来眼睛的美感是需要距离的，近身的风景只能让远方的人来欣赏，而远处的风光总显得那么迷人……

　　目光疲倦之后，我把头低了下来。突然看到一只蚂蚁在石板上朝小溪上头匆匆奔跑，我的脚板挡住了它奔跑的路线，蚂蚁停下来的时候，我好奇地蹲下身子，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跟小蚂蚁进行对话，问问它从下游哪里而来？又想到哪里去？问问它下游和上游有什么不同？但蚂蚁不懂我的问话。蚂蚁发现前方有障碍，它赶紧绕道而行，我的目光继续跟踪它，蚂蚁往左一转，朝小溪边爬去了，我跟着蚂蚁向前，看看蚂蚁有没有明确的目标。我看到它爬上了一枚枯黄的树叶，它开始呆着不动，可能闻到树叶中腐败气味。我正准备收回目光，走上河岸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风，风正好把那片树叶卷进了奔流的溪水中，那一刻蚂蚁慌了神，在枯叶上拼命地奔跑，旋转，想寻找一个安全的通道，但是溪水泛起一层波浪，树叶像小船一样，被风浪冲向了远方，我望着那枚远去的树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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