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痛的泥巴

冉正万

    我有一位姐姐，两岁就死了。死因是她的名字太大了。名字的大小，不仅是汉字所指的对象，还有这个名字有没有被身居高位的人用过。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花容。有一天父亲听别人读《水浒传》，上面有个神箭手叫小李广花荣。以为他和我姐姐一个名字，花荣是马军八虎兼先锋使，父亲不知道这是什么官职，以为官职应该不小，我瘦弱的姐姐肯定背负不了这个名字，没过多久，花容姐姐果然死了。

    花容姐姐死去时，我还是一粒灰尘，不知在哪里飘荡。但我很爱她，她的名字都这么美，人也一定像花一样漂亮。我对她的爱是从爱她的名字开始的。

    有一次，从张嘴洞下面路过，母亲指着一个地方说：你花容姐姐就埋在那里的，她只比你大三岁。我一下觉得那个地方与众不同。两棵柏树，一棵水桶粗，一棵拳头粗。像母子俩。小的一棵枝叶又短又少，就像永远不想长大似的。树脚全是阎王刺，黑乎乎的，只有小鸟可以钻进去。阎王刺是最厉害的一种刺，连叶子上也长满了锋利的倒钩，一旦抓住你的衣服，你休想挣脱。母亲说，姐姐死后父亲给她做了一个小木匣，埋下后，拎木匣的竹篮都没拿回家，倒扣在小小的坟头上，以便别人看见后，知道这里埋着一个小人儿，不要到坟头上去踩。“她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看了看柏树，说，可能已经变成泥巴了。那么，柏树也有花容姐姐的一部分？

    从那天起，我放学回家都要拐到那里看看，看到两棵柏树，心里有种安慰，并且祈盼姐姐在柏树上好好活着。可在一个寒假里，我去走亲戚，半个月才回来。回来后跑到张嘴洞，看见两棵柏树被人砍掉了，浅黄色的树茬特别刺眼。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问父亲，是谁砍了那两棵柏树。父亲说，是生产队长安排人砍的，张嘴洞前面要修一座水库，大的砍去搭桥，小的砍去做抬杠。我责怪父亲为什么不阻止他们。父亲说，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树是生产队的，又不是我家的。我说，花容姐姐埋在那里呢。父亲说，树长在小孩的坟上不算，要长在大人的坟上才算。他的意思是，如果花容姐姐是一个大人，那么，柏树可以算是我家的。可我哪里是在叫他去和别人争夺财产，我不明白，大人和小孩说话为什么总是南辕北辙。

    小路原本在那里绕了一个弯，柏树被砍掉后，有人想抄近路从柏树压倒的刺丛中踩过去。我没法守在那里，只好有空就把牛粪丢到阎王刺下面，希望给它们营养，以便它们吃饱喝足后长得像以前一样茂密。可它们失去大树的依靠后，只能匍匐在地上，失去往日的威风和威力。没过多久，它们就被踩死了，不见了。我不愿别人从那里走过去，怕他们踩着姐姐，怕他们把姐姐踩痛了。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最好的朋友，请他不要从那里过去，他庄重地答应了。可没两天，我吃李子的时候没有给他，他便故意跑到那里踩我指给他看过的泥巴，边踩边说：踩死它、踩死它。我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就和他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两个人都哭了。被大人抓去训斥的时候，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让他踩那些泥巴，我说那些泥巴怕痛。这话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我长大后，偶尔从那里经过，发现那里连泥巴也没有了，不知道是被取走了，还是被雨水冲掉了。石头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苔藓，我顿时感到，我的花容姐姐这下彻底消失了。

    那座水库修了一阵就停工了，不修了，变成了一块稻田。现在那块稻田是我弟弟在耕种，那些怕痛的泥巴，说不定就在里面。

（作者系山花文学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