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战线 父亲与牛

　　蓊郁的山峦间，父亲骑在滚耙上，鞭子在风中高高扬起，吆喝水牛的声音嗡嗡回荡。牛的四蹄奋勇向前，滚耙在他的脚下隆隆翻滚，浊水将晚霞碎成万点红花，在身前身后层层绽放，鲜艳如火。

　　1975年，因家乡白岭人多田少缺衣少食，迁移到富裕的黄港公社，成了很多乡亲的梦想。在父亲前来寻找落户新居时，黄港公社生产小队长听说父亲的犁耙工夫了得，当即一口应允，并亲自前往我的家乡迎接。这是当时迁移农民享受到的最高礼遇。父亲果然不负所望，全家迁移黄港的第三天，一块三亩多的水田便成了父亲的舞台。在队长的召唤下，全队男女劳力抽烟喝茶嬉笑俏骂，围满田埂前来观摩。山角那边，父亲远远牵牛扛耙出现的时候，村民们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他们知道，父亲牵来的水牛是本队从没耕过田地的壮牛，性情暴躁，几次想驾驭它的劳力都险些重伤。父亲到了田埂边，在人们的一再叮嘱下放下滚耙，准备给牛颈套上牛轭，这时，水牛一声长鸣，把头一歪，一角甩向身右的父亲。父亲飞速一退，一个后仰，牛角从他的胸前划过。人们瞬时惊呆了，一阵尖叫掠过田野。只见父亲把鞭一扬，狠狠甩向牛头，水牛一声长啸，负痛就跑。父亲大喝一声，一边死死扯住牛绳，一边劈头盖脸抽打水牛，随牛满田奔跑。转了几圈后，水牛终于伏田喘息。父亲叫人拖来滚耙和牛轭，套上连好，敏捷地跳上滚耙，狠狠一鞭，水牛艰难爬起，一个纵身踉跄而前。果然，烈性水牛与众不同，力气大，刚性足，脾气躁，连耙带人，隆隆向前。父亲挺立滚耙，长鞭飞舞，吆喝声声，像一个得胜的将军……

　　父亲爱牛如命。他在牛棚里铺上厚厚的茅草。每次劳作回来，父亲放开牛绳，割来大捆大捆嫩草。唤水牛跳入水中，他用瓜瓢，一手舀水一手给它清洗，水牛惬意地一边戏水一边吃草。

　　牛通人性。我们来到黄港之后的第三年，便着手准备盖新房。父亲有次上山砍树，顺便把牛带到山脚下的一片草地。快到傍晚，父亲刚把一棵大树扛上准备回家，脚下一滑，摔在滑溜溜的木料堆里。谁知上面的木料纷纷滚下，将父亲压在其中。水牛见状一声长啸，便往山下狂奔。见到两个村民就拦在他们面前不断地哀鸣，大眼流露惊恐万状的神情,随后转身往山上跑。村民觉得古怪随牛跑上山。水牛跑到树堆后，舔舔父亲的脸，围树而行。此时的父亲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只有微弱的气息。村民们赶紧一根一根抬开木料，将父亲救出。

　　水牛终究老了。它侧身卧在软绵绵的稻草中，全身僵硬，眼泪凝成长长的冰棒。它是担心渐渐年迈的我的父亲，还是不愿离开一生苦苦耕种过的田地？没多久，老牛死去，父亲一声不响，搬来椅子呆坐牛棚。外面雪花漫天，寒风呼啸，父亲就这么久久地陪着水牛，浑身颤抖地默默流泪。人们赶到我家，只见父亲双手掩面，将头深深埋在双腿上，不管人们怎么喊叫，他也一声不吭呆坐在椅子上。直到人们将他架到床上，他才泪水滂沱,用被子蒙住脸，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哭，从房间直往外涌,久久回旋。

　　依照人口和劳力的比例，我家分到了三斤牛肉、一块牛血、三两牛肝、四两牛肺、二两牛肠。当队长隔着门缝看到我的父亲依然躺在床上时，他一声没吭，悄悄送到我母亲手上，蹑手蹑脚离开。

　　第二天清早，饿了一天的父亲扛上锄头，端着用盆装好的牛肉牛杂爬上山。扒开厚厚的积雪，在山壁挖一个大洞，恭恭敬敬地连肉带盆放在洞里，来回担上几担砖头石块石灰，提上一桶开水，仔仔细细地密密封好洞门，然后双手合十,深深地跪下去。几天里，父亲头发皆白。

　　父亲一生也不知与多少条牛为伴，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对这条牛用情最深。如今，逝去的父亲与这头牛是否在天堂重逢，是否仍旧会在香风浸润的晚霞里，挥舞长鞭，骑着滚耙隆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