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震孟文集，看到“一位奇人与两位帝师”

魏向东

文震孟是明代吴门画派知名画家文徵明的曾孙，天启二年状元，做过崇祯皇帝的老师。其弟文震亨则著有《长物志》，影响深远。二人的舅舅周秉忠又是个奇才，是画家，仿古瓷艺家，同时还是造园高手。

在点校文震孟《药园文集》时，本文作者循着线索“帝师周公寔予母氏之曾祖”，由此展开考证，得出文母的曾祖周诏是嘉靖皇帝之师的结论。根据《苏州府志》记载，当年葑门西街有为周诏而建的宫詹坊。如今，牌坊早已和有故事的人淹没在岁月之中，但这“一位奇才和两位帝师”的家族掌故直至今日仍耐人寻味。

我去年开始点校《药园文集》，曾考证出周秉忠是文震孟、文震亨的舅舅。

文震孟是状元，文震亨著有《长物志》，苏州有谚语“外甥不出舅家门”。这舅舅是个奇才，周秉忠会制瓷，能烧陶，还擅长修缮古器物，当年还颇有画名，于园林建造，理水叠山开一派新机，卓然独秀。他还能召仙，幻术通神，惊世骇俗。韩世能《仙应图记》曾记他的召仙术，“三白鹤飞来坛所，忽自三而五而七而九而十二，摩空耀日，回翔久之，其时瑞云缤纷可摘也。观者揶揄，奔告惊喜。能端坐及未，仙果至矣，划然有声，掷果空中。” 白鹤盘旋，空中飞果，可以说是中华魔术的老前辈了。 周秉忠“年九十三而终。末年尚有龙阳之好，亦奇人也。”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周秉忠画扇

苏州沧浪亭仰止亭文征明石刻画像，下部为周秉忠印

《药园文集》中，《周春沂赞》记周秉忠家世称：“盖中兴之际，帝师周公寔予母氏之曾祖，嗣是以还，世济蝉联，床盈袍笏之际，而门满簪组，惟春沂翁名位不逮前人，而德望堪与为伍。”

周秉忠的外甥文震孟是崇祯皇帝的老师。文震孟母亲的曾祖，也就是文母兄长周秉忠的曾祖，竟然也是 “帝师”？

汪关刻“周秉忠”印

汪关刻“周秉忠”印

“帝师周公寔予母氏之曾祖”一条重要线索，使我倍感兴趣。

皇帝的老师，化育皇嗣，关乎国运，自宜正途进士出身的博学大儒任此职。明史记载道：崇祯元年，文震孟担任日讲官，崇祯皇帝翘二郎腿听课。文震孟讲“为人上者，奈何不敬”时，两眼直直盯着崇祯皇帝的脚。崇祯皇帝立即用袖子掩住脚，慢慢端正坐姿。故而文震孟作为帝师，以严正著称。

汪关刻“文震孟”印

汪关刻“文震孟”印

稽考明代进士录，我希望找到苏州籍的周姓帝师。梳理比排，推测这个“帝师周公”有可能是周用。

周用，吴江人，官至吏部尚书，卒官，赠太子太保。周用父亲周昂，入赘于吴江烂溪计氏。如果推测成立，那么文震亨的《长物志》和计成的《园冶》两部园林营建名著，可能是一脉分流。

苏州博物馆藏有《烂溪周氏》家谱，这正是周用家族的家谱。通篇仔细检阅，一遍又一遍，没有周秉忠的信息，周氏家谱没有提到文震孟的父亲文元发，也没提到文震孟。而明朝进士录中，苏州籍周姓帝师，年份相仿佛者，再无他人。检视诸多乡邦文献，查阅了很多和文震孟关系亲密之人的文集，依然无果。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震孟行书

明代文献多处提到文元发发妻是彭年的女儿。唯独文震孟生母周氏，信息模糊，不得要领。张凤翼所著《处实堂集》中发现《敕赠彭周二孺人祔葬墓志铭》，标题入目动心，关键一则线索出现了！

文元发发妻去世后，“嗣此而正位乎内者是为周孺人，周孺人世居吴之葑溪。肃皇践祚，有从龙而北者，曰太常公诏。其长子琦以任子让其弟，而身以贡理建宁。建宁子太学位，以好学推择为诸生，升上舍，是生孺人。”文中又说：“二孺人生皆高门，归皆高门，在室皆为淑女。”

张凤翼所著《处实堂集》之《敕赠彭周二孺人祔葬墓志铭》节录

确证找到，文母的曾祖周诏，任过太常卿。文母的祖父周琦，做到建宁推官，文母父亲周位则是太学生。

考《苏州府志》:

周诏字希正，长洲人。父泰，字景通，正统戊午举人，知乐会县，海寇窃发，泰鸠集武勇，触冒炎瘴，贼赖以平，而泰竟以疽发背殁。县民奔走号泣，争愿出地为葬。泰妻楼奉遗骸归，众乃敛衣冠聚土为冢，岁时祀之。诏举成化庚子乡试，授嘉祥教谕九载。考绩入京，睿宗之国选为伴读，迁纪善。诏以国事草创，宜有典则以垂后世，乃本祖训及中庸九经之旨，为书万言以进，多见采纳，丁内艰服阕，睿宗为请仍旧职，食长史俸。诏感知遇，因事纳言多切直，睿宗喜榜书“君子怀德”及诸诗赐之，迨事世宗，每进讲古义，附时事为劝，上为悚听，入嗣大统，擢少詹事兼侍读，寻以病辞，不允，进太常卿。是冬卒，年八十，赠礼部右侍郎，荫其子。

周诏于成化十六年中举，三年后，在嘉祥县学做了九年教谕，负责一县教育。再往后，考绩入京，以“纪善”之职在兴王府讲读，进入嘉靖皇帝父亲兴王的王府任职。纪善，是明朝亲王属官名，掌讲授之职。兴王，是嘉靖帝朱厚熜的生身父亲。

《苏州府志》 “宫詹坊”有关的记录

正德皇帝无子嗣，遗诏堂弟朱厚熜继承皇位，朱厚熜就这样成了嘉靖皇帝。“肃皇践祚，有从龙而北者”，说的正是周诏从龙入京事。离开湖广安陆州兴王府，到北京，周诏升任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后升太常卿。这一年冬，周诏去世，年八十，赠礼部右侍郎。

明代嘉靖皇帝画像

世事难料，“帝师周公”不是进士，仅是举人。周诏先是老王爷的伴读、师友，后来顺理成章地做了嘉靖皇帝的老师。周诏给嘉靖皇帝讲课，颇为生动，结合时事教授古典经义。“迨事世宗，每进讲古义，附时事为劝，上为悚听。”“上为悚听”四字，《元和唯亭志-周诏》作“上为竦听”，竦听就是恭听。老师水平高，学生听得认真。

“盖中兴之际，帝师周公寔予母氏之曾祖。”文震孟的记述确乎事实，府志文字足堪佐证。

《苏州府志》介绍周诏的文字中，有三分之一是说周诏父亲周泰和其妻楼氏。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唐伯虎有传世名画《贞寿堂图》，而贞寿堂正是周诏奉养其母楼氏的堂号。已有多篇文章考证此画，这里暂不展开。

唐寅《贞寿堂图》

再说周秉忠，这位奇人的生卒年无考，大致生于嘉靖中期，卒于明末，享年九十三。《处实堂集》记载，文母周氏生于嘉靖甲寅年，还提到文母周氏在父母亡故后，“依诸兄以居”，文母周氏曾和哥哥们住在一起。嘉靖甲寅是嘉靖三十三年，嘉靖一朝共四十六年，嘉靖甲寅前推，周秉忠生于嘉靖中期是成立的。

“周孺人世居吴之葑溪”的记载，也和曾任长洲知县的江盈科《后乐堂记》说法一致：周秉忠是江盈科眼中擅长“为累怪石作普陀、天台诸峰峦状”的“里之巧人周丹泉”，“里人”当然是长洲县人，而明代晚期的葑溪，正是长洲县所辖。

文母周氏的父亲周位，没有更多资料。《苏州府志》却有周位兄弟周伦妻蔡氏的信息：蔡氏，湖广人。父本渊以经传显，有周琦者以父官兴邸，遂占籍安陆，为郡诸生琦子伦聘蔡为妻。琦归，遣其子就婚于楚，婚毕，挈蔡走数千里来吴，未十年，伦没，琦夫妇相继丧，蔡形影相吊，嫠居五十七年，年八十四卒。

掩卷出门，独自骑车到葑门西街，根据《苏州府志》记载，当年此街有为周诏而建的宫詹坊。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牌坊早已和有故事的人淹没在岁月之中。

留园尚有周秉忠堆叠假山的遗痕，艺圃则是文震孟的园林。改天，约好友喝茶去。

《苏州府志》 “宫詹坊”有关的记录

状元宰相文震孟

文震孟画像

十次会试中状元

文震孟（1574—1636），初名从鼎，字文起，号湘南，别号湛持，明南直隶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南宋文天祥之后裔、文徵明曾孙。文震孟酷爱《楚辞》，颇有自比屈原之意。文震孟生而奇伟，据说与世所传文信国文天祥酷似无异。他从小爱好学习，擅长诗文，为人刚正，品行高洁，精于《春秋》。万历二十二年（1594），文震孟考中乡试，成为一名举人。但在来年的会试中，文震孟却落第了。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文震孟已9次涉足礼部贡院考场。他的外甥姚希孟，年仅10个月便成了孤儿，与他一同拜师受业，名相伯仲。但姚希孟却在这年会试中，殿试名列第三甲第一百二十一名，而文震孟连会试都未中。天启二年（1622）文震孟第十次参加礼部会试，并参加殿试，一举夺魁，成为明代第八十二位状元。此科进士共409人，是明代取士较多的一科，而文震孟经过前九次的历练，第十次终于成为最为杰出的一个。

道光《苏州府志》书影

弹劾阉党遭廷杖

文震孟中状元后，按惯例入翰林院为修撰，掌修国史。这时当朝天子熹宗朱由校即位已三年了，朱由校是个名副其实的昏君，他把精力都花费在玩上，骑马射猎，掏鸟捉鱼，尤喜木工活，手操斧锯，精心制作梳匣、屏风、亭阁，是个“货真价实”的木匠皇帝。他把军国大事交给宦官魏忠贤去处理，自己却逍遥自在，任性玩耍。一些趋炎附势的大臣倒向了魏忠贤，而正直的大臣则愤懑难抑，相继起来与“阉党”抗争。当时的御史吴江(今属苏州)人周宗建是第一个站出来弹劾魏忠贤，毫无例外地遭到了贬斥。若干大臣如邹元标、冯从吾等被迫引退，朝政日非。“阉党”的暴行激怒了更多的大臣，文震孟便是其中之一。天启二年冬十月，文震孟上疏弹劾魏忠贤。谁知，却被魏忠贤从中扣留，没有呈到天启皇帝那里。之后，文震孟便遭到魏忠贤的伺机报复。一天，熹宗正在看戏，魏忠贤说文震孟奏疏中有“傀儡登场”几句话，是把皇上比作木偶，不杀无以谢天下。昏庸的熹宗还称赞他讲得有道理，即传旨廷杖文震孟80棍。接着，诏令将文震孟贬谪出京。

文震孟《寒山寺重建大雄殿记》

（崇祯《吴县志》）

居家竟然被夺籍

文震孟贬之后，他没去贬所，出京城后便径直回了长洲（今苏州）老家，闭门谢客，打算终老于家。他遭受廷杖而归，距他荣赝状元桂冠不过七八个月。文震孟在家度过了平静的四年。据《嘉庆直隶太仓州志》记载，天启六年（1626）冬，太仓（今属苏州）籍的武进士顾同寅（万历四十七年科第二名）、官学生孙文豸赋诗悼念被“阉党”诬杀的抗金名将熊廷弼，被捕下狱，“皆弃市”。御史门克新奏劾顾同寅、孙文的诗为“妖言”，此案“波及修撰文震孟与编修陈仁锡、庶吉士郑鄤，并斥为民”，把居家赋闲的文震孟牵扯了进去。结果，文震孟被夺宦籍，贬为平民。堂堂“状元郎”居然在五年后成了一介贫民。当时同时被牵扯的还有天启二年殿试第三人即探花陈仁锡（长洲人）。

再次入仕劾权臣

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二日，熹宗结束了他昏庸而短暂的一生。熹宗无子嗣，他的弟弟朱由检承嗣大位，年号崇祯。崇祯皇帝试图挽狂澜于既倒，他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铲除“阉党”，魏忠贤畏罪自杀，客氏被杖毙，“阉党”中坚人物崔呈秀也自缢身死。与此同时，诏令为被“阉党”害死、贬谪的官员平反。文震孟应召入京，出为侍读。在退出官场6年后，文震孟再次入仕。可是，好景不长，崇祯三年（1630）二月，因边境危机，崇祯皇帝下诏求安边将才。“阉党”残余王永光当时为吏部尚书，乘机荐举同党吕纯如等人，试图为“阉党”翻案。文震孟见状，上疏弹劾。但崇祯皇帝很宠信王永光，对文震孟的奏疏不予理睬。文震孟得罪了权臣王永光，自觉难以再在朝中做官了，于是就选择了退隐田园。

文震孟《吞月桥疏》

（崇祯《吴县志》）

三赴京城入东宫

崇祯皇帝登基后，励精图治，试图振兴大明帝国。但局势的发展却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面对山海关外的金人，不但没有力量进攻，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了；在关内，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起义军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崇祯皇帝忧心如焚，他渴望有一批贤人来辅佐他挽救危局。文震孟是当时能够忠心事主，且有才干的不二人选，也是当时少有的人才。崇祯皇帝在文震孟离开后，日渐体会到了这一点。崇祯五年（1632），他特地派遣使者赴长洲，在文家当场宣诏，任命文震孟为东宫右春坊的长官右庶子，要他回京赴任。文震孟不得不从命，第三次赴京城上任。

不久，一条震惊朝野的消息传到京城：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率部攻下凤阳（今属安徽），焚毁了明朝皇帝的祖坟。崇祯皇帝闻讯，大惊失色，慌忙穿上孝服哭祭，诏杀凤阳巡抚杨一鹏。文震孟乘机上疏，指斥当权的大臣误国乃是致乱之源，《乾隆苏州府志》称：“因言当事诸臣不能忧国奉公，陛下宜奋然一怒，发哀痛之诏，按失律之诛，正误国之罪，行抚绥之实政，宽闾阎之积逋，尽斥患得患失之鄙夫，广集群策群力以定乱。”但是，崇祯皇帝缺乏用人之明，且刚愎自用，没能按文震孟的建议去做。而文震孟此举却得罪了内阁首辅温体仁。

《吴县志》卷十二选举表中关于文震孟的记载（苏州市档案馆馆藏）

《春秋》为介参机务

不久，机会来了。经筵向来不讲《春秋》的，可崇祯皇帝认为《春秋》有裨治乱，命内阁择人进讲。文震孟精通《春秋》，在为当时名家。他原本就是讲官，无疑是最佳人选。但内阁首辅温体仁嫉恨文震孟，故意摒而不用，可内阁大臣钱士升盛誉文震孟，说他可当此任，列名奏上。

文震孟进讲，很合崇祯皇帝的心意。过了几个月，崇祯皇帝准备增加阁臣，召廷臣数十人，考试票拟，择优录用。文震孟也列名其中，但他自知得罪了内阁首辅温体仁，难以与他共事，就称病不参加考试。

但崇祯皇帝觉得文震孟是个人才，尽管未经考选，还是特擢文震孟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在明朝不设“宰相”职位，如果是大学士参与机务，那就相当于“宰相”了。文震孟两次上疏辞谢，崇祯皇帝还是不准。文震孟入阁时，温体仁恰好在家休假，等他回朝，方知他嫉恨的文震孟已经是阁臣了。

被革职又被追封

为人刚直清正的文震孟，最终还是遭到了狡诈的温体仁设计排挤。崇祯八年（1635），文震孟被革职，结束了仕途生涯，再次回到老家长洲。《乾隆苏州府志》称：“震孟刚方贞介，有古大臣风，惜三月而斥，未竟其用。”也就是说文震孟在“宰相”位子只待了3个月，就被革职了。半年后，外甥姚希孟病死。文震孟与姚希孟的感情极深，甥舅二人曾在一块读过书，后又同殿为臣。姚希孟死后，文震孟悲痛万分，也病倒了，竟不治而亡。

噩耗传到北京，一些公卿大臣奏请抚恤，崇祯皇帝不允。直到崇祯十二年（1639），才下令恢复文震孟的官位。崇祯十五年（1642），文震孟被追赠礼部尚书，赐祭。明朝覆灭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又追谥文震孟为“文肃”。《崇祯吴县志》称，“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文震孟墓在行春桥左”。

《姑苏名贤小记》书影

文震孟著述甚丰，主要有《念阳徐公定蜀记》《薙茶说》《策书圆机》《姑苏名贤小记》《文文肃公日记》《药园文集》《文文起诗》《药圃诗稿》等。《明史》有传。